凯哥带着陆青,七拐八绕,来到了一个更加隐蔽、气氛也更为压抑的场所。这里聚集着更多形貌凶悍的人,身上布满纹身,吞云吐雾,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烟酒和汗味。
陆青被烟呛得直咳嗽,他看到了更多眼神麻木或凶戾的面孔,甚至感觉到几道如同实质、仿佛沾染过人命的目光扫过自己,让他脊背发凉。
最终,他在一间装修得颇为气派、甚至带着点古色古香的厅堂里,见到了那位被称为“陈大佬”的人物。
他约莫五十岁上下,穿着中式盘扣的绸衫,体型微胖,面容看起来甚至有些和蔼,正悠闲地提着一个精致的鸟笼子,逗弄着里面的画眉鸟,气度沉稳,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更像是一位事业有成的商人。
陆青强压下心中的恐惧,稳了稳心神,走到陈大佬面前,口齿清晰,尽量简洁地再次阐述了自己的遭遇。他重点强调了自己孤儿的身份,说到寒窗苦读九年的心血被人轻易夺走时,声音哽咽,眼眶不受控制地泛红,蓄满了泪水。
“陈先生,您好”他声音带着哭腔,却努力保持条理,“我好不容易收集了所有证据,昨天在巷口,被两个人抢走了书包!”
“他们大概这么高,一个穿着黑背心,一个胳膊上有道疤。里面是我全部的希望了,求求您,能不能……帮我把东西找回来?让我……让我有机会去找人申冤……”
他话音刚落,旁边就有一个壮汉忍不住骂了起来:“丢!这些当官的真系冇个好东西!(操!这些当官的真是没个好东西!)”
就在这时,陆青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咕”叫了起来,在安静的厅堂里格外清晰。陆青瞬间羞红了脸,窘迫地低下头,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那副单纯无害、又狼狈可怜的模样,与他口中讲述的悲惨遭遇叠加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冲击力。
中央的陈大佬抬起手,轻轻摆了摆,厅内瞬间安静下来。他目光落在陆青身上,打量了片刻,那双看似平和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细路仔(小朋友),”陈大佬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喺我地盘出事,系我嘅人睇管不力(在我的地盘出事,是我的人看管不力)。”
“你放心,我会俾返个交代你(我会给你个交代)。”
他随即对旁边人吩咐,“去,查下系边个做嘅,将嘢攞返来。顺便,攞啲食嘅过嚟,请呢位小兄弟食餐饭,当作赔礼(去,查下是谁做的,把东西拿回来。顺便,拿点吃的过来,请这位小兄弟吃顿饭,当作赔礼)。”
听到自己的东西有望找回,陆青激动得连连鞠躬,向陈大佬和在场的所有人道谢。饭菜很快端了上来,只是普通的盒饭,但饿极了的陆青也顾不得许多,道谢后便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然后安静地坐在一旁等待。
期间,周围那些凶神恶煞的彪形大汉,或许是出于好奇,或许是无聊,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陆青问题。问他多大了,哪里人,成绩怎么样。
陆青表现得异常乖巧、安静、有问必答,语气礼貌,与周围这群人格格不入,就像一只误入狼群、战战兢兢却又努力保持镇定的小兔子。
他那份与□□环境格格不入的安静懂事,甚至让一些原本凶神恶煞的汉子,语气都不自觉地放软了些。
聊到学习成绩,一群大多小学没毕业就出来混社会的大汉们,听着陆青轻描淡写说出的年级排名和中考分数,脸上都露出了既佩服又心酸无奈的复杂表情。
尤其是中考状元的身份时,他们脸上都露出了复杂的神情,有心酸,有无奈,也有自嘲。“唉,人和人的脑子,真是不一样啊。”
有人感叹道,“我地就系读唔成书,先至出嚟捞(我们就是读不成书,才出来混)。”
连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陈大佬,都难得地开口,夸赞了陆青一句:“后生仔,有脑(有脑子),有志气。好好读书,将来报效祖国。”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感慨。
陆青一一认真回应,顺势清晰阐述了自己想成为病毒学家、报效国家的人生规划。说到想研究病毒,报效国家时,眼神清澈而坚定。
当他聊起自己在福利院的成长经历,那份同样源于底层、缺乏亲情温暖的背景,他的坦诚和与年龄不符的成熟,让在场不少要么是孤儿、要么是家庭破碎、无人管束才沦落至此的汉子们,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和天然的认同感和微妙的怜悯。
两个小时在交谈中很快过去。陆青的书包被送了回来,里面的资料找回了一部分,但仍有缺失。那两个抢劫他的小混混也被带了回来,吓得面无人色,跪在地上疯狂向陈大佬磕头道歉。
“大佬,书包揾返!但系里面嘅资料唔见咗一部分,揾唔返了。抢嘢嘅人亦都带返来了(书包找回来了,但是里面的资料不见了一部分,找不回来了。抢东西的人也带回来了)。”
很快,昨天抢陆青书包的那两个男人被押了进来,一看到陈大佬,立刻吓得面无人色,“扑通”跪在地上,疯狂磕头道歉,说自己有眼无珠,不知道是“陈生”关照的人。
陈大佬没看他们,只是将书包递给陆青,语气平淡:“细路仔,人交俾你处置。你想点样(你想怎么样)?”
陆青接过书包,检查了一下,虽然丢失了一部分复印件,但核心的几份还在,尤其是那份他手写的情况说明底稿也在。
他心中稍定,对着那两个抢匪,并没有太多愤怒,反而有种麻木。他转向陈大佬,郑重地道谢:“谢谢陈先生,谢谢各位大哥帮忙找回来,剩下的也够用了。”
然后,他看向地上瑟瑟发抖的抢匪,认真思考了一下。他本来想说送警察局,但立刻想起凯哥之前说过这里警察管不过来。
他沉吟片刻,抬起头,对陈大佬说:“陈先生,惩罚他们的话。要么,打断他们一只手;要么,让他们回去,把小学重新读完,拿到毕业证,改过自新。”
他这话一出,厅里不少人都愣了一下,随即看向陆青的目光都变了,旋即不少汉子眼中都流露出欣赏的光芒。
他们原以为这个学生仔会心软求情,或者不知所措,没想到他开口就是如此干脆且带着点凶残的选择题!
反而让这群刀口舔血的人,对他高看了一眼。这小子,不是一味懦弱的绵羊!
陈大佬眼中也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了笑,当即拍板,对那两个抢匪喝道:“听到未?自己拣!(听到没?自己选!)”
那两人哪里敢选断手,忙不迭地哭喊着选择回去读书,发誓改过自新。
事情解决,陈大佬也算仁至义尽,派人按照陆青的请求,将他送到了香江一家颇具影响力的电视台。
在电视台,几经周折,陆青终于见到了一位姓文的女记者。她看起来干练精明,眼神锐利。
陆青没有过多废话,直接将那份失而复得的情况说明、剩余的证据复印件,以及最后,他从衣服夹层里取出的、那支至关重要的录音笔,交到了文记者手中。
“文记者,这里面,清晰记录了指使威胁我的人,亲口承认是受春城市张副市长指使,以及他们威胁要杀我、要关闭福利院的全过程。这是我的全部了。”
陆青指着录音笔,声音因紧张而微微沙哑,但眼神却是一片孤注一掷的决绝和深不见底的疲惫。
文记者看着眼前这个伤痕累累、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少年,又检查了手中的材料和录音笔,职业敏感让她意识到这是一个极具爆点和社会意义的新闻。
她决定亲自录制对陆青的采访!
在采访过程中,文记者展现出极高的专业素养,同时也运用了一些游走于新闻规则边缘的手段。她的提问极其尖锐,甚至带着明显的引导性,试图刺激陆青的情绪,放大冲突,制造更爆款的新闻热点。
文记者语气带着质疑,“陆青同学,你一路维权,从春城到广深,再到我们这里,是否意味着广深市政府,乃至你们省的教育主管部门,对此事是‘尸餐素位’,毫无作为?”
“你是否认为春城市政府已经只手遮天,可以肆意践踏法律?”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语言陷阱,意在引诱陆青说出攻击地方政府的激烈言论。
陆青坐在镜头前,脸上还带着未消的淤青,身体因为疲惫和紧张而微微前倾。
他听着这尖锐的问题,沉默了几秒,抬起眼,目光坦诚地看向文记者和镜头,没有愤怒,没有抱怨,声音清晰而平稳:
“文记者,在维权过程中,我确实遇到了很多困难,也见识到了权力的傲慢和资本的冰冷。但是我也遇到了很多帮助我的人。”
“比如广深市青云梯项目组的何先生,他愿意听我陈述,承诺优先核查;比如春城市我的校长、班主任,他们为我奔走呼吁;甚至在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也有人愿意对我这个陌生人伸出援手。”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相信我们的国家,相信法律最终会还我公道。我从小在福利院长大,是国家和社会好心人的资助,才能让我读书上学。”
“我心中没有怨怼,只有感激。我今天的诉求很简单,也很坚定:就是拿回本该属于我的求学名额,让公平正义得到伸张。我相信,无论过程多么曲折,邪,永远不能胜正!”
他的回答,逻辑缜密,态度客观,尽管声音哽咽,眼眶泛红,却没有一句怨天尤人的失控言论,只有历经磨难后依旧不失的感恩,与那份对公正近乎执拗的信念。
既表达了自己的坚定诉求,又巧妙地避开了记者设下的语言陷阱,没有落入情绪化的指控。
他对这些人的处境表示理解,反复强调他相信国家,相信法律,相信“青云梯”计划的初衷,他只想拿回属于自己的公平,不想波及无辜,更不想以偏概全地否定一切。
反而展现了一种超越年龄的理性和一种基于事实的、更有力量的姿态。他没有否定所有,而是强调了其中存在的善意和希望。
文记者看着监控器里陆青的表现,心中既有几分未能制造出更爆裂新闻效果的失望,但更多的,是欣赏、郑重、敬佩以及动容。
她明白,眼前这个少年,不是她可以轻易牵着鼻子走、用来制造爆点的工具人。他有着清醒的头脑和坚定的内心。
她收敛了那些引导性的提问,展现出了强大的新闻专业素养,开始从各个角度,细致、全面地追问事件的每一个细节,不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力求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将这条新闻做得扎实、深入,无可指摘。
镜头下,陆青孤身坐在那里,像暴风雨中一株即将折断,却始终不肯倒下的芦苇。
他将自己的伤口、自己的绝望、自己的坚持,连同那份最后的、与庞大不公抗争的勇气,毫无保留地展现在这陌生的镜头前,寄托于这渺茫的、远在香江的声音。
他的叙述始终条理清晰,证据确凿。他知道,他将所有的赌注,都压在了这一次采访上。成败,在此一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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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涉及□□和偷渡情节,在叙述中已明确其危险性和非法性,仅为推动情节发展,强调主角走投无路的处境,并不鼓励此类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