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英国公府内一派生机盎然。庭院里的海棠花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偶有几片飘落,在青石小径上铺就一层柔软的锦毯。暖风穿过雕花木窗,带着花香与青草的气息,悄悄潜入室内,拂动了窗台上那盆新抽芽的兰草。细长的叶片在阳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嫩绿的新芽正努力舒展着身姿,仿佛在诉说着春日的生机。
窦昭斜倚在临窗的玫瑰椅上,椅上铺着厚厚的软垫,垫面上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用的是上等的苏绣工艺,一针一线都透着不凡。她指尖捻着一本摊开的话本,书页已经微微发黄,可目光却久久停留在同一页上,显得有些失焦。这几日她总觉得心口发闷,晨起时更是阵阵恶心,便是平日里最爱的牛乳糕,此刻摆在描金瓷碟里,瞧着也没什么胃口。
阳光透过薄如蝉翼的窗纱,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今日穿了件月白色绣折枝玉兰花的褙子,衣料是上好的杭绸,触手生凉,领口袖缘都用银线细细锁了边,更衬得她肤光如雪。乌黑的长发松松挽了个随云髻,仅用一支珍珠簪固定着,那珍珠圆润饱满,散发着温润的光泽,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她的脸色虽略有些苍白,却更显眉眼如画,一双秋水般的眸子里含着几分倦怠,反倒平添了几分楚楚动人的风致。
贴身侍女画春端着一碗刚炖好的冰糖雪梨进来,见她这副模样,不由放轻了脚步。画春穿着一件淡绿色的比甲,腰间系着同色丝绦,行走时裙裾微动,悄无声息。“夫人,”她轻声唤道,将手中的青瓷碗轻轻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太医已在门外候着了,要不要请进来?”
窦昭这才回过神,拢了拢宽大的衣袖站起身。这一动,便觉一阵眩晕袭来,她下意识地扶住椅背,指尖微微发白。“让他进来吧。”她声音温软,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倦怠,像是春日里最后一片落花,轻飘飘的没有力气。
太医是宫里惯常给勋贵家眷请脉的老手,姓陈,须发皆白,面容慈祥,眼神却格外清明。他恭敬地行了礼,在小几旁坐下,接过画春递来的脉枕。那脉枕是用上好的锦缎缝制,面上绣着祥云纹样。他小心翼翼地搭上窦昭的皓腕,指尖触及那微凉的肌肤时,动作格外轻柔。
室内静得能听见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陈太医屏息凝神,指下的脉搏轻缓而有力,带着一种独特的滑动感,如珠走盘,与寻常脉象截然不同。他凝神细品,又换了另一只手,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良久,他缓缓收回手,脸上露出抑制不住的笑意,起身对着窦昭深深一揖:“恭喜国公夫人,贺喜国公夫人!您这是有了身孕,已近两月了。脉象平稳有力,定是个健康的孩子。”
“有了身孕?”窦昭微微一怔,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抚上小腹。那里还是平坦的,隔着柔软的衣料,却仿佛能感受到一丝微弱的脉动,像春日里刚破土的种子,带着隐秘的生机。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那暖流顺着血脉蔓延至四肢百骸,冲淡了连日来的不适。她眼底泛起一层浅浅的笑意,那笑意渐渐漾开,染上眉梢,连带着声音都轻快了几分,“辛苦太医了。画春,取双倍的诊金来,再封个红封。”
陈太医连声道谢,又细细叮嘱了几句安胎的注意事项,无非是忌生冷、慎劳累,保持心情舒畅云云,才躬身告退。他刚走出院门,绕过一丛开得正盛的杜鹃花,就见一个身着藏青色锦袍的身影快步走来。来人肩宽腰窄,身形挺拔,正是英国公宋墨。
宋墨刚从衙门回来,身上还带着些风尘仆仆的气息。他听闻窦昭请了太医,心里便有些不踏实,一路疾步赶回,连朝服都未来得及换下。藏青色的锦袍上绣着暗色的云纹,在阳光下若隐若现,腰间的玉带勾勒出劲瘦的腰身。瞧见太医,他脚步一顿,沉声问道:“夫人如何了?”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
陈太医连忙笑道:“恭喜国公爷!夫人身怀六甲,乃是天大的喜事!脉象稳健,母子均安。”
宋墨瞳孔骤然一缩,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定定地站在那里,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是终于消化了这个消息,唇角不受控制地扬起,眼中迸发出璀璨的光芒。他几步跨进屋内,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
窦昭正坐在窗边,阳光落在她发梢,将那支珍珠簪映得流光溢彩,整个人都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见他进来,便抬眸望过去,眼中带着明晃晃的笑意,那笑意如此明亮,仿佛将满室春光都比了下去。
“阿昭。”宋墨快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素来沉稳的嗓音里竟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绷紧的琴弦被轻轻拨动。他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悬在她小腹上方,犹豫了片刻,才轻轻落下,像是触碰什么易碎的珍宝。那触感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平坦而温暖,却让他心头猛地一颤。
他低下头,目光紧紧锁在自己的指尖,仿佛要通过这层衣料,感知到那个刚刚萌芽的小生命。良久,他才抬头看向窦昭,眸子里翻涌着震惊、狂喜,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怔忡。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低沉而沙哑,反复确认道:“真的……有了?”
窦昭被他这副模样逗笑了,伸手拍开他的手,语气带着几分嗔怪:“太医还能欺瞒不成?这都第二遍诊脉了。”她的指尖划过自己的小腹,那里正孕育着一个小小的生命,是她和他的骨肉,想到这里,嘴角的笑意便忍不住加深,颊边泛起浅浅的梨涡。
宋墨却忽然收敛起脸上的狂喜,神色变得异常郑重。他环顾四周,目光如炬,仔细打量着室内的每一处摆设。视线最终落在窗台上那个冰裂纹瓷瓶上——那是前几日友人送来的,窦昭见它釉色清雅,纹路别致,便摆在了窗边插了几支新摘的桃花。此刻,粉嫩的桃花在看似冰冷的瓷瓶中绽放,竟让他觉得格外刺眼。
他眉头微蹙,立刻扬声吩咐门外候着的小厮:“去,把府中所有寒凉的器物都收起来,送到库房锁好。尤其是这类瓷瓶、玉器,一律撤换。”他指着那冰裂纹瓷瓶,语气不容置疑,“换个暖玉摆件来,要质地温润的。”
窦昭见状,不由失笑,眼角眉梢都染着无奈又甜蜜的笑意:“不过是个瓶子,哪就那么金贵了?你这也太小题大做了。”她的声音软软的,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糯音,像是在撒娇。
“不行。”宋墨语气坚定,转身走到她面前,眼神却格外温柔地看着她,那温柔几乎要化作春水将她包围,“你现在身子不同以往,凡事都要谨慎。寒凉之物容易伤身,一点风险都不能冒。”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往后府里的饮食也要仔细些,生冷的、辛辣的,都得禁了。我这就让厨房拟个安胎的食谱来,每日照着做。”
说着,他又转头对画春道:“去把库房里那对暖玉狮子取来,摆在夫人床头,暖着些也好。”那对暖玉狮子是去年皇上赏赐的贡品,玉质极佳,触手生温,他一直珍藏着,此刻却毫不犹豫地要拿出来用。
画春忍着笑应了声“是”,转身退了出去。窦昭看着宋墨忙前忙后地吩咐,那双总是沉稳持重的眼眸此刻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关切与紧张。他指挥若定的样子,与朝堂上那个运筹帷幄的英国公判若两人,此刻倒像个得了指令的孩童,认真得有些可爱。她心中微软,伸出纤纤玉手拉住他宽大的衣袖,轻声道:“我知道你担心,但也不必如此紧张。孩子没那么脆弱的,我也会好好照顾自己。”
宋墨反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纤细柔软,指尖微凉,他便用自己温热干燥的掌心紧紧裹住,试图将所有的暖意都传递过去。他低头看着她,眸中盛满了珍视与温柔,声音低沉而郑重,一字一句道:“阿昭,这是我们的孩子。”他的目光细细掠过她清丽的眉眼,挺翘的鼻梁,最终落在她依旧平坦的小腹上,那里正孕育着他们爱情的结晶,“我要你们都平平安安的,一点闪失都不能有。”
窗外的风依旧和煦,带着海棠的甜香,轻轻吹动了窦昭鬓边的碎发。她望着宋墨眼中毫不掩饰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关切,心头一暖,像是被春日最暖的阳光照耀着。她轻轻“嗯”了一声,声音虽轻,却带着无比的坚定与幸福。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淡淡的、甜丝丝的暖意,那是新生命带来的希望与喜悦。
宋墨又守了她片刻,细细问了她今日的饮食起居,见她神色间染上倦怠,眼睫低垂,便扶着她躺下歇息。他替她掖好被角,动作轻柔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连褶皱都要细细抚平。走到门口时,他又回头望了一眼,窦昭已经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嘴角还带着浅浅的、满足的笑意。他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像一池被春风吹皱的湖水,轻手轻脚地带上了房门。
门外,小厮正指挥着下人轻手轻脚地搬东西,将那些看着就透着寒气的玉石摆件、冰裂纹瓷器一一搬走。廊下挂着几只画眉鸟,正在笼中清脆地鸣叫着。宋墨站在廊下,看着这一切,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方才触碰她小腹的触感,那微妙的、代表着新生命的悸动。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混合着花香、草香,还有英国公府特有的、安宁祥和的气息,胸腔里胀满了难以言喻的喜悦与期待,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要当父亲了。
这个认知让他素来沉稳的心湖泛起了层层涟漪,激荡不休。连带着看向府中一草一木的目光,都多了几分从未有过的柔和与珍视。远处的亭台楼阁,近处的繁花碧草,在他眼中都笼罩上了一层格外明亮温暖的光晕。这是他的家,如今,这里即将迎来一个新的成员,一个流淌着他和她血脉的小生命。他微微扬起唇角,那笑意从眼底蔓延开来,使得他整张冷峻的面容都变得无比柔和。未来的日子,似乎因为这份突如其来的喜悦,而变得更加值得期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