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是在巷口的小饭馆吃的。陆野点了一盘红烧鱼,特意让老板多放了点糖,说“你大概爱吃甜的”。沈砚舟看着他把鱼肚子上最嫩的肉夹到自己碗里,鱼刺挑得干干净净,突然想起小时候母亲也是这样,只是那时他总嫌鱼刺麻烦,如今却觉得这细心的滋味,比鱼肉本身更暖。
“明天队里调休,带你去个地方。”陆野往嘴里扒着米饭,含糊不清地说,“保证你喜欢。”
“去哪?”沈砚舟夹了块鱼皮,甜津津的酱汁沾在嘴角。
陆野卖了个关子,只挑了挑眉:“保密。”
回到仓库时,月光已经爬上了木架。那束野蔷薇开得更盛了,花瓣边缘泛着淡淡的粉,把“安”字木牌映得温柔了许多。沈砚舟坐在木架前,翻出那本《沈氏家训》,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突然觉得那些“孝悌”“睦邻”的字句,似乎也没那么刺眼了——或许,任何时代的家训,底色都是希望人活得安稳吧。
陆野在角落里擦他的作训靴,鞋油的味道混着槐花香飘过来。他擦得格外认真,连鞋缝里的泥渍都用牙签挑干净了,像是在准备什么重要的仪式。
“你明天穿那双布鞋吧,”陆野突然开口,头也没抬,“路有点远,布鞋舒服。”
沈砚舟“嗯”了一声,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的布鞋——是陆野上周带他去老布鞋店买的,黑面白底,纳得厚厚的,走起路来悄无声息。他突然想起什么,从帆布包里翻出个小布包,里面是他用边角料做的鞋垫,绣着简单的云纹,针脚比陆野绣的槐花整齐些。
“给你的。”他把布包往陆野那边推了推,耳根有点发烫,“纳了两双,换着穿。”
陆野停下手里的动作,拿起布包打开。鞋垫是浅灰色的粗布,云纹绣得淡淡的,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他指尖抚过细密的针脚,突然笑了:“你这手艺,比补书差远了。”嘴上这么说,却宝贝似的塞进了作训服口袋,生怕折了边角。
仓库外的老槐树被夜风吹得沙沙响,像在说什么悄悄话。沈砚舟把《沈氏家训》放回木架,突然觉得,或许可以试着和过去和解——不是原谅那些刻薄的对待,而是放过一直揪着往事不放的自己。
第二天清晨,陆野果然很早就来敲门。他穿了件干净的白T恤,牛仔裤洗得发白,肩上挎着个军绿色的帆布包,看着倒不像消防员,像个要去郊游的学生。
“走吧。”他把帆布包往沈砚舟面前递了递,“里面有水和面包,路上吃。”
两人沿着老街区的巷子往外走,晨露打湿了布鞋,凉丝丝的舒服。路过李阿姨的杂货店时,李阿姨正搬着板凳坐在门口择菜,看到他们笑着喊:“小陆带小沈出去玩啊?早点回来,阿姨晚上做红烧肉!”
“知道啦李阿姨!”陆野应着,脚步没停,却悄悄放慢了些,等沈砚舟跟上来。
坐了半小时公交车,又走了段山路,沈砚舟才发现陆野带他来的是城郊的古籍修复工作室。院子里种着几棵高大的银杏树,叶子已经开始泛黄,像撒了一地的碎金。工作室的门是朱红色的,挂着块“修文堂”的木牌,字是苍劲的隶书,透着股古韵。
“周教授的朋友开的,”陆野推开院门,声音放轻了些,“上次听你说想看看专业的修复工具,就托人问了问,今天刚好没人。”
沈砚舟站在院子里,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工作室的架子上摆着各种各样的修复工具:大小不一的镊子,形状各异的刻刀,还有他只在书上见过的“金箔铲”“糨糊缸”。墙上挂着几幅正在修复的古画,绢本的裂痕处贴着细如发丝的桑皮纸,像给时光打了层透明的补丁。
“你看这个。”陆野指着角落里的一台机器,“据说能测纸张的年代,比你用眼睛看靠谱多了。”
沈砚舟没理他,径直走到一幅《清明上河图》的残卷前。残卷的边角已经朽烂,修复师正在用极细的蚕丝线一点点缀补,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蝴蝶的翅膀。他看得入了迷,连陆野什么时候递过来一瓶水都没察觉。
“以前总觉得你修书是件特闷的事,”陆野靠在门框上,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现在才知道,这也是在救命——把快被时光磨没的东西,一点点拉回来。”
沈砚舟转过头,刚好对上他的目光。阳光透过银杏叶的缝隙落在陆野脸上,他的睫毛很长,垂着的时候在眼下投出片浅影,眼神里没有平时的爽朗,只有点温柔的认真。
“就像你们救人一样。”沈砚舟轻声说,“都是在和时间赛跑。”
陆野笑了,刚想说什么,沈砚舟的手机突然响了。屏幕上跳动的号码让沈砚舟的脸色瞬间白了——是沈明哲。
他下意识地想挂断,手指却像被冻住了。陆野察觉到他的不对劲,走过来按住他的手腕:“接吧,躲不掉的。”
沈砚舟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
“沈砚舟,你够可以的啊!”沈明哲的声音像淬了毒的冰锥,透过听筒扎过来,“让你修书你不来,倒是有闲心跟个消防员鬼混?我告诉你,我已经到你那破仓库了,限你一小时内滚回来,不然我把你那些破书全烧了!”
电话“啪”地被挂断,听筒里传来忙音,像重锤敲在沈砚舟的心上。他的手抖得厉害,手机差点掉在地上,脸色白得像张纸。
“他说……他在仓库。”沈砚舟的声音带着颤,“他要烧我的书……”
陆野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接过沈砚舟手里的手机,攥得指节泛白,眼神里的温柔被戾气取代:“别怕,有我在。”
两人往回赶的路上,沈砚舟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紧紧攥着陆野的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沈明哲狰狞的脸,和那些可能被烧毁的古籍——那里面有母亲留给他的唯一念想,有他十几年的心血。
陆野把公交车的窗户打开条缝,风灌进来,吹得沈砚舟的头发乱舞。他伸手替他把头发别到耳后,声音沉得像山:“沈明哲要是敢动你的书,我饶不了他。”
回到老街区时,远远就看见仓库门口站着个穿西装的男人,正不耐烦地踢着墙角的石头,正是沈明哲。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壮汉,一看就不是善茬。
“沈砚舟,你可算回来了!”沈明哲看到他们,脸上露出抹刻薄的笑,“这位就是你傍上的消防员?看着也不怎么样嘛。”
陆野把沈砚舟护在身后,眼神冷得像冰:“说话客气点。”
“哟,还护上了?”沈明哲嗤笑一声,“我跟我弟弟说话,关你什么事?沈砚舟,我再问你最后一遍,回不回去修书?”
“不回。”沈砚舟从陆野身后探出头,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那些书是沈家的,不是你的。你要是敢动它们,我就报警。”
“报警?”沈明哲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报啊!让警察评评理,侄子让叔叔修几本书,天经地义!再说了,谁不知道你是被爹妈扔掉的野种,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沈家的东西?”
这句话像把刀,精准地捅进沈砚舟最痛的地方。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陆野的拳头“咔嚓”一声攥紧了。他往前走了一步,高大的身影把沈砚舟完全挡在身后,眼神里的戾气几乎要溢出来:“你再说一遍?”
沈明哲被他的气势吓了一跳,却还是硬着头皮说:“我说他是没人要的野种……”
话没说完,陆野的拳头已经挥了过去。沈明哲惨叫一声,捂着嘴角后退了几步,血丝从他指缝里渗出来。
“你敢打人?!”沈明哲又惊又怒,冲身后的壮汉喊,“给我打!”
两个壮汉立刻冲了上来。陆野把沈砚舟往旁边一推,迎了上去。他在队里练过擒拿,对付两个壮汉绰绰有余,没几下就把他们撂倒在地,疼得嗷嗷叫。
“滚。”陆野看着沈明哲,声音冷得像淬了冰,“再敢来骚扰他,下次就不是拳头了。”
沈明哲看着地上哀嚎的壮汉,又看了看陆野眼里的狠劲,终于怕了。他撂下句“你给我等着”,狼狈地带着人跑了。
仓库门口终于安静下来。陆野转过身,看到沈砚舟正蹲在地上,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哭。他走过去,蹲在他面前,声音放软了些:“没事了,都过去了。”
沈砚舟抬起头,眼睛红得像兔子,脸上还挂着泪珠:“他说我是野种……”
“他胡说。”陆野伸手替他擦掉眼泪,指尖碰到他滚烫的皮肤,“你不是。你是沈砚舟,是会修古籍、会绣云纹鞋垫的沈砚舟,谁也别想定义你。”
沈砚舟看着他,眼泪掉得更凶了。这些年,他听过太多刻薄的话,却从来没人这样坚定地告诉他“你不是”。陆野的眼神像老槐树的根,扎实地扎在地上,给了他从未有过的底气。
“陆野……”他哽咽着,想说谢谢,却被陆野打断。
“别说谢谢。”陆野笑了笑,露出两排白牙,“以后我护着你。”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像棵并肩生长的树。仓库门口的老槐树下,陆野的承诺随着晚风散开,落在沈砚舟的心上,开出了朵带着刺的花——疼,却也格外鲜活。
沈砚舟知道,沈明哲不会善罢甘休,麻烦或许才刚刚开始。但他不怕了。因为他知道,从今往后,他不再是一个人了。槐树下的约定,像道坚固的防线,替他挡住了往后的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