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余录 第3章 月瑶影，替身缘

寒峰的日子像一块被岁月浸透的万年玄冰，把整座山冻进死寂。时间仿佛停表，只剩罡风日夜嘶吼，拍打窗棂，像要把山峰撕成冰屑。苏晚烬住的偏殿离主殿最远，也最冷。屋里素净，案上花瓶插几枝永不凋谢的冰晶梅，可地砖缝里钻出的寒气像细针，狐裘也挡不住。

她拢紧披风——去年冬天沈清寒随手赏的雪狐皮，毛色软得像云，却暖不透身子。她在寒峰有屋檐，心底却漏风。灭门之痛早结成冰痂，只剩茫然。

她对师尊的感情复杂到卑微。感激像拜神——是他把她从尸山血海拎出来，赐名“晚烬”，像在灰烬里点火星。仰慕低到尘埃——他是清寒仙尊，万年冰山。她把他的喜好刻进骨头：玄参茶煮几沸，看书时不让人扰，衣襟绣北斗暗纹……偏殿被她擦得发亮；偶尔听见他路过，她屏住呼吸，双脚钉在原地，只用余光描他玄色衣摆，盼一丝垂怜。

这天清晨，天还没亮透，她就起身，用温水软布擦两人高的沉香木书架。架上排满泛黄古籍，《上古符箓考》《灵植培育百解》……指尖划过冰页，温度瞬间被吸走。忽然，在《太虚剑经》书脊摸到一点不寻常的凸起。

心跳猛地快了一拍，指腹按下。“咔哒”一声轻响，墙面滑开暗门，阴寒之气扑面，尘埃味冲鼻。

心脏紧缩，偷窥的罪恶感让双腿发软。可好奇心像藤蔓缠心，她鬼使神差地迈了进去。

密室无窗，夜明珠泛着幽光。薄灰覆地，久无人至。正中央悬着一幅画，是这片死寂里唯一的颜色。

她的目光被钉住。只一眼，如遭雷击，血液冻结，呼吸停滞。

画中女子流云广袖白衣，立于桃树下。眉眼像春水，唇角含笑，神采飞扬。那张脸……与她七分相像！一样的眉骨鼻梁，近乎一样的唇线。

却又完全不同。

画中人暖如春阳，周身笼罩幸福光晕；而她眉间总锁着哀愁，像阴沟里挣扎的微光。

她拖着僵硬的步子挪到画前，颤抖着看向右下角题字。沈清寒铁画银钩的笔迹，却透着陌生的温柔：

“月瑶卿卿，见画如面。一别经年，魂梦长牵。纵使轮回逆转，碧落黄泉，吾亦必寻卿归来。”

月瑶……林月瑶！

名字如惊雷炸响。初入宗门时外门弟子的窃窃私语再次轰鸣：

“寒峰那位新收的徒弟，长得真像林师姐……”

“林师姐百年前为护仙尊，身陨道消……”

“仙尊自此性情大变……收她为徒，该不会是……”

替身。

两个字像淬毒的冰锥，凿碎所有自欺。原来如此！

她想起灭门那日，沈清寒剑光扫荡群魔后，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不是幸运，是因为这张脸。

他破例收徒时眼中的恍惚，原是透过她看另一个人。

他赐名“晚烬”，她曾以为是“灰烬重燃”，却是“迟来余烬”，永远比不上“月瑶”！

她存在的全部意义，所有侥幸感恩，此刻有了最残忍的解释。

屈辱如冰潮灭顶。心脏被无形的手攥紧，每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味。她扶住墙壁，指尖用力到泛白，才勉强站稳。

“谁允许你进来？”

冰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怒意冻结空气。

她猛地回头，脸上血色尽褪。沈清寒立在门口，玄衣如墨，面沉似寒霜，眼中酝酿风暴。他的目光如利箭射向她，又死死钉回画卷，寒意凝成实质。

“师、师尊……”她舌根打结，下意识想扶正画轴，指尖一颤，系画丝带松脱，画幅晃动。

“放肆！”

他低喝，身形如鬼魅掠至，一把夺过画轴！动作带起的疾风彰显着对画的珍视乃至偏执，与她的触碰形成鲜明对比。他迅速卷好画，紧护怀中，仿佛被她玷污。再抬眼时，眸中只剩毫不掩饰的厌恶。

“禁地擅入，滚出去！”字句如冰雹砸心。

“滚出去”三个字，如同宣判死刑。所有感激爱慕，顷刻成了笑话。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铁锈味，踉跄着逃出。

殿外寒玉廊柱冰冷彻骨。她额头抵柱，泪水滑落凝成冰霜。原来寒峰这“生机”从不属于她。她只是一缕影子，一个替身。那刚萌芽的情愫，未及破土便已枯死成灰。

殿内，沈清寒轻抚画卷，指尖极轻触碰画中人的脸颊，动作如碰琉璃。眼中风暴化为深不见底的痛楚，他低喃：“月瑶……再等我……必寻你归来……”

殿外狂风卷着冰晶，拍打她单薄的背影。她裹紧狐裘，在阴影里瑟瑟发抖，如风中落叶。这段孽缘的序幕已然揭开，始于欺骗。

她不知如何回到偏殿。蜷坐榻上，紧抱锦被，却无半点暖意。脑海里反复闪回他的震怒、画中女子的笑颜……每一帧都在凌迟她的心。

她想起这一年，三百多个日夜围着他转，揣摩他每一丝情绪，以为自己特别，却原来都只因这张脸。

“晚烬……晚烬……”她沙哑地念，泪水滚落，“原是迟来的灰烬，永远活在他人影子里……”

夜更深，寒气愈重。她未点灯，任黑暗吞噬。不知明日——他会杀她，还是丢弃？不知该恨，还是该留。毕竟，他给过她一年安稳，哪怕建立在谎言上。

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她的门前。她的心提到嗓子眼。门被推开，沈清寒走了进来。他面色平淡，唯眼底残留阴霾。

他未看她，走到桌边倒了杯冷茶，未饮。

“师尊……”她的声音干涩。

他转身，目光落在她身上，情绪难辨。沉默片刻，冷声道：“你都知道了。”

不是询问，是宣判。

她咬住下唇，点头又摇头：“弟子……不该擅闯，请师尊责罚。”

他眉头微蹙，居高临下：“责罚？想要什么责罚？”

她垂眼：“任凭处置。”

长久的寂静后，他语气淡漠：“起来。既已知晓，守本分。在寒峰一日，谨记规矩。勿问勿视。”

言罢离去，留她品味这冰决。

原来，连被丢弃都要“懂事”地接受。

她推窗，风雪喧嚣扑入。望着主殿那点微弱灯火，心中空荡。

替身的命运何去何从？她不知。只清楚从踏入密室那刻起，一切已变。她与师尊之间，那道模糊的界限已成利刃，触之即伤。

寒峰夜长。她裹紧狐裘，埋首虚假温暖，双眼空洞望黑暗。故事才始，基调已浸透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