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利店里,阿绚双手给顾渊递上一杯热水。
她满眼关切地凑过去,脸颊几乎要贴到顾渊脸上,“渊渊你没事吧?”
顾渊接过水。喝了一口,“没事。”
“那个人,”阿绚恨恨地,把牙齿咬得咯吱响,“他竟然敢打你,我……”
“你什么?”
阿绚拽着她的衣角哼哼唧唧,“我都要心疼死了。”
顾渊静静端详着阿绚皱起来的脸,指尖无意识划过玻璃杯杯壁。
阿绚是鱼类,对疼痛的敏感度比人类要低的多。她其实无法真正共情人类的疼痛。她所做的,就仅仅是,对长期观察人类所得出的经验,表层的模仿。
阿绚不满地皱起眉头,“刚刚什么情况?那什么人啊?”
“一个小混混而已。”顾渊张了张嘴,缓缓从口中吐出一口气,“前段时间你不在。缺钱,接了点脏活,让他撞见了。还拍了照片。”
“缺钱?没我在也会缺钱花吗?”
在这点上,阿绚对自己的认知还算清晰。
顾渊学习成绩优异,又被认定是经济困难学生,不仅被学校免去大部分学费,偶尔还有奖学金拿。加上她平常勤工俭学,如果没有她在,以顾渊的消费水平,完全可以维持自身正常的生活条件。甚至可能更充裕。
顾渊没说话。
“他拿照片威胁你?要钱?胆子可真够大的!”阿绚觉得有些荒谬,气恼到反而有点想笑,“渊渊你没连他一起收拾吗?”
顾渊接的“活”她知道。替人处理些棘手的烂摊子,清理点碍眼的麻烦。反正驾轻就熟,多一个少一个压根没区别。
“没有。当时就是在揍人,没干别的。”顾渊侧了侧头,“他那时候以为我跟人打架斗殴,觉得有意思,就随手拍的。结果后来听说那人腿断了,才想到找我勒索一笔。”
“那你给了吗?”
“给了。第一次要了八百,到店里来找的我。”
阿绚不解,“他找过来勒索你,你还不收拾他?”
顾渊瞥了她一眼,把目光挑向屋角。
那个位置,是一个漆黑的,亮着红点的监控探头。
“没两天的事。给了他钱,隔天就又来了,这回要四千。我说我哪里有这么多钱?他跟我说他不管,不给他钱他就把证据给警察。”
顾渊说到这里,嘴角也不由浮现一丝冷笑。
“他不会把东西给警察的,我知道。”顾渊的食指轻缓划过杯沿,“他想要的是钱,最好是源源不断的钱。我就跟他说再给我几天时间,我攒攒。”
“就攒到了今天?”
“对。他知道我下课会在便利店兼职。”
听完阿绚垂下眸子。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哼声,“他不是要钱吗,我给他呀。”
“别。”顾渊的手指划过杯沿完成一圈,“那个叫聂邢的就等着你呢。”
“那怎么办?”
“不用着急。原本我也打算处理他,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那要等什么时候啊?”听顾渊这么说,阿绚心情好了些。她从铝塑药板里抠出一枚止痛药,递给顾渊。
“明天晚上。”
“喝大了脑子就不清醒,下手没轻重。”穿白大褂的人指尖虚点了一下太阳穴,“这不,脑袋挨了一下,人就废了。”
“医生。那他这种情况,还有恢复的可能吗?”聂邢脖子上挂着记者证,一边询问,一边手上拿圆珠笔在笔记本上不断写记。
“他这种情况,现在只能靠机器帮助呼吸,靠鼻饲进食。想醒过来基本没什么希望,就算维持也得一直依靠医疗设备。”
聂邢笔下顿了顿,看向医生,“维持治疗,这对普通家庭来说可是一笔不小的支出啊。”
医生点头表示认同,“不过好在加害人给到患者一笔不小的赔偿。有这笔钱,就算支撑到自然死亡也不是问题。”
聂邢转头看向病床上躺着的人。
青年因为治疗的缘故头发全被剃掉了,包裹着厚厚一层纱布。脸上的青紫还没消退干净,插着氧气管和鼻饲管,身上绑着约束带,两条胳膊一条腿,全都打着石膏。
他暗暗腹诽一句,这样维持到自然死亡真的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吗?
“当然,这也要看家属的意愿。”医生很快补充道。
说完这句话,他和聂邢不约而同地瞥向病房外——看向那位,正在一把鼻涕一把泪接受媒体采访的,患者的父亲。
聂邢露出会意的一笑。他为了这个“近距离采访”的机会,可是给他那个不靠谱的爹塞了五百块钱呢。
把自己患病的儿子当动物园的猴子卖门票。可想而知,这种人面对一笔天降巨款,必然不会让它白白浪费,当然是要把它稳稳揣进自己兜里。
“医生,我可以近距离观察一下患者吗?”
医生又瞥了眼门外的患者家属,强扯了一下嘴角,点点头,“可以。但不要用手触碰患者的设备。患者现在抵抗力弱,容易感染。”
聂邢表示了解。起身走到病床旁,背对医生。
他盯着患者仍带有瘀血的混浊眼睛看了一眼,用两指从胸前口袋里夹出一个密封的小包。
透明塑料膜透出里面装的东西——一条一指长的橘红色小金鱼。
青年涣散的视线原本虚虚乱飘,可接触到那上面的瞬间,瞳孔竟然骤然猛缩,眼神里充满惧怕和惶恐。如果不是动不了,怕不是下一秒就要从病房里奔逃出去。
聂邢了然。看来是没找错,还是同一个“肇事者”。
他的脑海中浮现一道身影。教室里,巷子里,目光孩子般澄澈,眼尾一颗红痣的,肇事者。
看向递过来的止疼药,一枚橙白相间的胶囊。顾渊没有立刻去接。
她有意顿了一下,思绪恍惚重叠到第一次见到阿绚时的情景。
她第一次见到阿绚,也是一个夏日的午后。
彼时她正抱着鱼缸坐在草地上,拿手捞一条金鱼。
那是最漂亮的一条,也最灵活。每当顾渊去捞它,它总能从她的指缝里溜走。
阿绚就站在那里看她捞。
看了一会儿觉得有趣,索性凑过去,蹲在她的旁边看。
顾渊接连尝试了几次都捉不到,却丝毫看不出着急,只是瞳孔死死锁定着那条小鱼,执拗重复着捕捞的动作。这时的阿绚却忍不住了。伸出手,只随手一捞——水珠从指缝里淅沥滴落,小鱼就稳稳贴在了她的四指间。
一抹鲜活的橘色躺在白皙的手里,在阳光底下艳丽得刺眼。
手掌递过来,顾渊才反应过来面前多了个人。
她抬起头。
——阿绚有一张懵懂的脸和一双无论看什么都新奇的湿漉漉的眼睛。但相较之下,最先攫取到顾渊注意的,是她脸上那颗橘红色的小痣。不偏不倚生在眼睑上,像滴即将坠落的血,比掌心的小鱼还要艳丽。
顾渊看着她出神。阿绚也看她,见她愣着,就把小鱼塞进她手里。
冰冰凉凉的。小小一尾。
顾渊下意识收紧了手掌。
把小鱼攥在手里,越收越紧,仿佛只有抓在手里才能感受到拥有,所以只有攥得更紧。
那天阿绚穿了一身橘色的吊带裙,风一吹,裙摆荡漾,就像是金鱼的尾巴。她呢,就像一尾游在空气中的金鱼。
小鱼在手心跳动,她的心头痒痒的。
那年顾渊八岁。
父亲告诉她,这位是小叔的总裁助理,阿绚。小叔的集团之所以能有今天的成就,多亏了她的助力。
那时的顾渊虽然年纪还小,却也隐隐觉察出不寻常。小叔的公司明明原本在年前就已经债台高筑,怎么又会在那么短的时间里突然暴利?这位总裁助理,竟然有那么大的本事,可以起死回生吗?
可无论如何,事情就是那样发生的。
阿绚也真真切切地成为了家里的一份子。
大多数时候,她跟小叔形影不离,但偶尔也会独自留在顾宅。顾渊性格早熟,阿绚的年纪看上去比她大,却比她更像小孩子。她好像对一切都感兴趣,一切都充满探索欲。于是两个“心智相仿”的“人”,不可避免地就成了朋友。
阿绚最喜欢玩水,她可以在水里待很久很久。
纤薄布料包裹着腰身,拢起的裙摆悬停在水中,褶皱随波飘荡。顾渊告诉阿绚,她很像一条小鱼。
阿绚听完就鼓了鼓腮帮,煞有介事地告诉她:对呀。我就是一条鱼啊,是小金鱼。
那时顾渊以为这是她的玩笑,就也只是跟着笑。
后来她才知道。阿绚没有跟她开玩笑。
她的确是条金鱼。
顾渊曾经无数次回忆起跟阿绚的初见。等到再大一些,习得到更多一些正常人该有的同理心后,她再次回想起那一幕,才恍然意识到:那当见到同类被捞出赖以生存的水面,随意玩弄的时候,除了有趣,她竟然没有什么别的感受吗?
后来,她好像的确亲口问过阿绚。
然而阿绚告诉她:鱼是不会因为别的鱼痛苦而痛苦的,只有人才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