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宴会厅,林栖迟觉得每一秒都变得格外漫长。
宋逾声的身影在人群中穿梭,游刃有余地与各方人士交谈,他偶尔扬起的公式化笑容,像一根根细小的针,刺在她的视野里。她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与沈墨渊和几位文化界的熟人寒暄,但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远。
“栖迟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沈墨渊趁着间隙,低声在她耳边说道,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探究。
“可能是有点累了。”林栖迟勉强笑了笑,找了个借口,“修复工作到了关键阶段,需要保持精力集中。”
沈墨渊理解地点点头:“那我让司机先送你回去?”
“不用了,墨渊哥,我自己可以。”林栖迟婉拒了他的好意。她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来消化今晚这突如其来的风暴。
她提前离开了宴会。坐在回家的出租车上,窗外的流光溢彩飞速倒退,如同那些抓不住的过往。她闭上眼,脑海里反复回响着宋逾声那句“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以及他冰冷审视的眼神。
他怎么能……
他怎么敢……
心脏像是被浸泡在酸液里,收缩着,疼痛着。五年来,她以为自己已经逐渐平静,将那段感情深埋,用工作和时间慢慢覆盖。可他的出现,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将她辛苦构建的平静生活瞬间撕裂,露出底下依旧鲜活的、未曾愈合的伤口。
———
接下来的几天,林栖迟将自己完全投入工作中,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博物馆的修复室里,光线永远恒定而柔和。她戴着放大镜,用自制的竹签,一点点剥离附着在一页宋代刻本上的污渍。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摸蝴蝶的翅膀。
只有在这里,面对这些跨越千年的沉默见证者,她的心才能获得片刻的安宁。这些古籍不会背叛,不会遗忘,它们只是安静地存在着,等待着她赋予它们第二次生命。
“小林啊,这份《山河舆图》的残片,修复难度很大,你确定要接吗?”头发花白的修复组组长陈老,担忧地看着她眼下的青黑。
“没关系,陈老,我可以的。”林栖迟抬起头,眼神里有一种固执的坚定,“我想试试。”
她需要这种高难度的挑战,来占据她所有的思绪,让她没有精力再去想那个男人,去想他那双冷漠的眼睛。
然而,命运的齿轮一旦开始转动,就不会轻易停下。
这天下午,她接到沈墨渊的电话。
“栖迟,晚上有空吗?有个私人小聚,几位收藏家想欣赏一下你前段时间修复的那幅明代花鸟图,顺便……谈谈合作。”沈墨渊的声音透过电话传来,一如既往的温和,但林栖迟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
“合作?”
“嗯,宋氏集团新成立了一个文化艺术基金,似乎对我们的古籍数字化保护项目很感兴趣。宋逾声也会在场。”
宋逾声。
这个名字像一道咒语,让林栖迟瞬间绷直了脊背。
她几乎要脱口拒绝。她不想再见到他,一次都不想。
但理智告诉她,不能。沈墨渊一直对她照顾有加,无论是出于工作还是私交,她都不应该让他难堪。而且,古籍数字化项目是她一直以来的心愿,如果能获得资金支持……
“好,我会准时到。”她听见自己这样回答,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意外。
———
私人会所的包间比那晚的宴会厅少了几分浮华,多了几分雅致。墙上挂着真迹水墨,博古架上陈列着瓷器摆件,空气里弥漫着沉香静谧的气息。
林栖迟到的时候,沈墨渊和几位年长的收藏家已经到了。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窗边的宋逾声。
他今天穿得略微随意了些,一件深灰色的羊绒衫,衬得他冷硬的轮廓柔和了几分。他正低头看着手机,侧脸在灯下垂下一道好看的阴影。
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目光精准地落在刚进门的林栖迟身上。
这一次,他的眼神里没有了那晚露台上的探究和咄咄逼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商业化的平静。仿佛那晚的一切,真的只是她的一场错觉。
“林小姐,又见面了。”他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宋总。”林栖迟也回以同样疏离的礼貌。
沈墨渊笑着招呼她坐下,位置不偏不倚,正好在宋逾声的对面。这让她在整个晚宴过程中,都无法避免地要接触到他的视线。
几位收藏家对林栖迟修复的花鸟图赞不绝口,话题自然也引到了古籍数字化项目上。
“栖迟是这个领域的专家,由她主导的项目规划,我非常有信心。”沈墨渊适时地将话语权交给林栖迟。
林栖迟深吸一口气,摒弃杂念,开始清晰、有条理地阐述项目的意义、技术路径和预期成果。她谈到那些濒危的孤本,谈到如何用科技让古老的文明得以更广泛地传播和传承。当她沉浸在自己熟悉的领域时,整个人仿佛在发光,那种由内而外的专注与热爱,让她平凡的眉眼染上了一种动人的色彩。
宋逾声一直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的边缘,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
“听起来是个很好的项目。”待她说完,宋逾声缓缓开口,他的声音在安静的包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不过,我有个问题。”
“宋总请讲。”
“修复,或者说数字化保存,本质上是在对抗时间的磨损,试图让‘过去’活下去。”宋逾声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地看向林栖迟,“但林小姐是否想过,有些‘过去’,或许并没有被保存的价值?强行让本该消亡的东西留下来,会不会是一种……资源的浪费?”
他的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林栖迟心底的波澜。
她抬起头,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宋总,在我看来,过去的价值不在于它是否‘有用’,而在于它构成了我们之所以为我们的根基。一棵树不能因为它现在的几片叶子枯黄,就否定它深埋在地底的根系。理解过去,不是为了沉溺,而是为了更清醒地走向未来。”
她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沈墨渊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另外几位收藏家也微微点头。
宋逾声看着她,眸色深沉,半晌,忽然极淡地笑了一下,那笑容转瞬即逝,快得让人捕捉不到含义。
“很精彩的见解。”他靠回椅背,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这个项目,宋氏基金可以考虑投资。”
林栖迟怔住了。她没想到,在这样一番近乎针锋相对的理念交锋后,他竟然会如此干脆地表示支持。
“不过,”他话锋一转,目光再次锁定林栖迟,“我希望由林小姐亲自担任这个项目的首席顾问,并且,项目的核心团队需要与宋氏的建筑设计团队进行深度协作。”
深度协作?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将不得不频繁地与宋逾声接触。
林栖迟的心脏猛地一沉。她下意识地看向沈墨渊。
沈墨渊微微蹙了下眉,但很快便舒展开,笑道:“这当然没问题,栖迟是我们的核心技术负责人。只是不知道栖迟你的意思……”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林栖迟身上。
她感觉自己像是被架在了火上。拒绝,意味着放弃这个来之不易的资金机会,也显得她公私不分。接受,则意味着她要亲手将自己推入一个已知的、充满煎熬的漩涡。
宋逾声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像是在等待她的反应。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似乎藏着一丝极淡的、看好戏的意味。
他在试探她。
或者说,他在逼她。
林栖迟攥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甲再次陷入掌心。然后,她缓缓松开,抬起头,露出了一个职业化的、无可挑剔的微笑。
“当然,能和宋总这样有远见的企业家合作,是我的荣幸。我会尽力确保项目的顺利推进。”
她选择了迎战。
既然避无可避,那就面对吧。
宋逾声的嘴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举起了酒杯:“那么,合作愉快,林小姐。”
“合作愉快,宋总。”
两只酒杯在空中轻轻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如同战鼓擂响。
———
聚会散场时,夜已深沉。
林栖迟站在会所门口,等沈墨渊去取车。初秋的夜风带着凉意,她拢了拢披肩。
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幻影无声地滑到她面前。车窗降下,露出宋逾声没什么表情的侧脸。
“林小姐,需要送你一程吗?”他问,语气客套得像是在完成一个必要的社交程序。
“不用了,谢谢宋总,墨渊哥会送我。”林栖迟礼貌而疏离地拒绝。
宋逾声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淡淡地说:“好。”
车窗缓缓升起,隔绝了他冷硬的轮廓。车子平稳地驶离,汇入车流,消失不见。
沈墨渊的车很快开了过来。他下车为她拉开车门,看着她略显疲惫的脸色,轻声问:“还好吗?”
林栖迟坐进车里,靠在椅背上,闭上眼。
“我没事。”她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只是觉得……有点累。”
沈墨渊没有再多问,只是体贴地调高了车内的空调温度。
车子在夜色中平稳行驶。林栖迟睁开眼,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灯,它们连成一条条模糊的光带,像流逝的时光,再也抓不住。
她知道,从她说出“合作愉快”的那一刻起,一场新的、无声的战争已经开始了。
他不再是记忆里那个为她燃放烟火的少年。
她也不再是那个只会安静等待的女孩。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是五年的时光,还有无法弥合的伤害与猜疑。
修复古籍易,修复人心难。
而有些人,似乎生来就是为了摧毁,而非修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