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驿馆,北靖住东院,西拓住西院,相见如仇人,互不往来,路过对方的院子,都要往其中吐上两泡口水,不打死你也膈应死你,这馆长夹在中间,担心受怕地食不下咽,就怕稍微一个不注意,怠慢了其中一方引起不满,在这驿馆中打起来,那他是十个脑袋都不够陛下砍的。
这翎王说处理完事情便来,可这天色渐暗,一片黑云压过来,馆里都掌起了灯,庖厨叮叮当当,正火急火燎地进进出出。
往常他还能陪一陪这使臣用膳,品一品这皇宫才有的鱼和熊掌、美酒佳肴,可今晚怕是不行了,白白便宜了那两名副馆长。
楚馆长立在驿馆门前,脸和十指被冻得发紫,旁边站着两名提灯的奴才,哆哆嗦嗦,灯影恍恍惚惚,令人眼花缭乱。
这翎王一炷香前派人来说快到了,怎两柱香的时间过去了,连个人影都未见着,快要站不住,大半个脖子缩到衣裳离去,搓着粗糙的双手,刚叫人捧炭盆和胡床来,尻腚未沾上,这翎王就换了身东旭的行囊,匆匆忙忙地往里进。
“翎王。”馆长恭敬地唤。
齐明妍嗯了一声,询问北靖和西拓分别被安置在何处?
她先是去了西拓那处,传达陛下旨意,说是让他们明日黄昏时期入宫,先前陛下招待他们尤嫌不足,定要再次好好畅谈!
北靖则要先行他们入宫,翌日鸡鸣时分便会有宫人于驿馆门前接纳,北靖东旭两国联姻实乃大事,不可再延搁下去,先见过灵犀公主,互换盟书,签下婚书,次要的缓着来。
考虑到灵犀公主为救自己而受了伤,齐明妍带了瓶宫里太医研制的金疮药,治疗外伤手到擒拿。
相顾无言,申屠沅还以为她要走,却对自己说了声谢谢。
她一脸懵然,装傻,问道:“翎王这是何意?”
齐明妍不管她是真傻还是假傻,这是她的事,无论这申屠洵喜不喜好饮酒,她大可不必当场提,事后提她也不会不给,既然提了,帮自己解困,那便是要谢的:“灵犀殿下和那西拓副使一唱一和,助本王解围,自然是要谢的,但来的匆忙,日后必定呈上厚礼一份,除了今日之事,还有那日公主不顾安危救我性命,这些本王都铭记在心。”
“公主日后若有需要的,大可来找本王相助。”
申屠沅等的就是她这句话,齐明妍机敏聪慧,善于鉴貌辨色洞悉人心,她既然主动提出,大概是也料到了自己所作所为目的为何,此刻她若是推托倒显得矫揉造作矫情,当然,她也不会放过这与齐明妍交好的机会,刻意压低身子,矮她一截,笑脸莹然地承下了。
齐明妍离开之后,萧野从侧门进到堂屋来。北靖并无出嫁之人须戴上面纱待夫君揭下的习俗,申屠沅在路上受了寒,咳症不见好,又因水土不服,染上了红疹,大夫虽说不是什么大的病症,在这东旭待一待,适应气候和饮食,慢慢就好了,但申屠沅恐东旭的人看见,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悔婚,索性就戴着,到了驿馆,有个暖炕休息,没有外人,便也不必佩戴。
申屠沅将面纱揭下,唇附上一层干巴的膜,些许苍白,萧野愣神片刻,取了壶热水来。
入住驿馆,申屠沅便已将喜服脱下,这喜服是要在成亲之日穿的,明日面见东旭皇,只需按北靖公主的衣饰就好。
她喜滋滋地接过萧野递过来的温水饮下,坐在榻上,翘起脚尖,轻轻地牵上萧野的衣袖,不想他离开:“阿野,你留在宫里保护我,好不好?”
她翌日便要面见东旭皇,再过个几日,这婚期便会订下来,短则一月,长则不过一年,她就要嫁与他人为妻,他纵使有情,也不能轻易表现出来。
申屠沅自出生起便在北靖皇的庇佑下长大,虽性子刚烈,却也不失天真,想要的东西从来都唾手可得,他既和胡将军一同护送她至东旭,便没有走的道理,可她此番话,到底有没有第二层意思,他猜不透。
“公主说得那里话,等婚期拟定下来,胡将军便要携军回北靖,属下不愿走,想一辈子陪在公主身边保护公主,只要公主不赶属下,属下一定不走。”
申屠沅猛然倒在萧野身上,双手绕过他的腰紧紧锁住,额头斜靠在他的肩上,亲呢地蹭了蹭,灿烂的笑容平添了一份风情:“我自是不会赶你的!”
萧野身子略微僵硬,咽了咽喉咙,呼出的气如微风一般掠过她的发丝,扬起几片稀薄的丛来:“公主,时候不早了,要早些休息。”
申屠沅松开他,调皮地挠了挠他的鼻尖,见他双耳红得要冒出汁儿来,偷笑几声,嗔道:“好啦,不戏弄你了,回去吧。”
萧野讷讷地应下,步履蹒跚地离开了。
翌日鸡鸣前夕,天空布下了场细雨,随风飘零,斜打在早起的街市的行人上,几顶行色匆匆的蓑衣雨笠从人群中刷过,撞倒一名老翁,还未等老翁回过神来便已消失在街角,哀嚎无人闻。
宫人早早地立在驿馆门前等候,灵犀公主今晨早起一个不注意又受了寒,喷嚏不止,又戴上了面纱,披上大氅,在两名婢女的搀扶下上了轿子。
来接人的是宫中的太监副总管,是个能说会道的,佝偻着半条身子,旁边站着位替他撑伞的年轻弟子,担心灵犀公主无趣,便笑意盈盈地边走,边讲述着宫里的人物和趣事。
“陛下听闻灵犀公主这会进宫,心绪激动得彻夜未眠,早早地儿便起来,神采奕奕地命人备好了早膳,就等着公主去呢。”
这东旭皇她是有所了解的,不过十四五岁的孩子,比她还小个六七岁,听说后宫虚备,她进了宫,便是这旭皇的第一位妃子,即使不贵为皇后,以后陆陆续续充盈起来,见着了她,也要有几分敬仰。
一夜未眠未必是喜欢,这个年纪的小孩,玩心都重,要娶亲了,还是别国的公主,图个新鲜罢了,这样的也最好拿捏,一般都没什么主见,若是同他建立起信任,未来在这宫里行走,也不会如此艰难。
后一辆马车上有北靖皇亲手备足的厚礼,她只需取出一两个贵重的物件来,说是自己特地为他准备的,哄一哄这玩性未消的陛下,逐渐同他亲近起来,后面的事,便见机行事吧。
她贴心地命婢女出了轿笼,递给这公公一捧暖手炉,道:“公公可否与本宫讲讲,这陛下是个什么样的人?”
……
今日的朝会要比往常早一些,招待和亲公主,众臣也不敢马虎,官阶小的担心从家里来错过了点卯,太后怪罪,索性不睡,掐着时辰,捧着妻子亲自烙的热饼,在车辇上用完了便小憩一阵,正站在宫门前给手哈气等着公公来传唤。
众大臣于北靖公主先半个时辰入殿,这张洋思虑周全,早早打听灵犀公主近日受了寒气,众臣身上多有风霜,于是命宫人端上十几个炭盆,待寒气退散,才撤了去。
灵犀公主的轿辇行至皇宫门前,传旨太监颠儿颠儿地跑,大呼着实时汇报北靖公主的行径,一股股冷风灌入口中,喉咙覆上一层冰气,交接至下一名太监的手里,便扶正幞头,趁他人不注意,拢紧了冻紫的双手。
东旭皇与翎王一同出来,翎王在陛下身旁耳语几句,便走到下方,立于众臣前头,与梁王分站一列。
“北靖皇女申屠沅,谨拜旭国陛下,愿陛下龙体康泰、国祚绵长。”申屠沅自太和宫门前下马,身后跟着胡岐将军、萧野副侍,另四名北靖女婢、六名东旭太监,北靖东旭各两名卸了刀的宫卫,步至议政殿石阶前,分两侧走,至殿上归于一统,申屠沅目视前方,在殿中央三拜三叩,后人循之。
齐明朝收起那副散漫的样子,正襟危坐,大手一挥:“起来吧。”
北靖服饰繁杂沉重,申屠沅拎起膝衣,又行作揖礼:“沅自北靖而来,初涉东旭疆土,不熟途路,正值天降大雪,阻滞行旌,致误觐见之期,乞陛下宽宥。”
齐明朝身体微微前倾,一双招子瞪大了,从上至下,一错不错地打量着肤如凝脂,眉若青黛,眸如星辰,鼻若挺玉以及隐在面纱下若隐若现的动人的红唇,渴热地舔了舔唇:“此事是东旭思虑不周,灵犀公主不必过于自责,也不必耽溺于心,过去的便让它过去。”
申屠沅不动声色十指向掌心捏掐,半边脸庞抽动,复又跪下,行大礼:“多谢陛下。”
“今灵犀,奉父皇之命,敬呈厚礼,聊表诚意,惟愿陛下笑纳。”
她顿了顿,将北靖皇拟好的婚书捧递至前:“父皇与沅皆盼早日共商两国缔亲之仪,更翼此后两国通好,永无战事,共享太平。”
齐明朝玩心重,不意处理政事,虞太后又过于宠溺,多数命宫人将奏折呈至寝宫,让两名嗓音动听识字的婢女念给齐明朝听,大多都不过脑,他要是想不出对策,这太后便替他批了,眼下不知说什么好,敛起那份贪欲,无助地望向右下位的齐明妍。
齐明妍泰然自若,面不改色地迈出一步,转了个身,对着申屠沅行了个礼,挺直了腰板,道:“公主所言极是,”她将申屠沅手上的婚书接过,张洋小跑下来,送至皇帝的案前:“待择日陛下与臣等商议,自会给公主与北靖皇一个结果。”
齐明妍折返回去,平摊双手,虚搀着申屠沅的双臂请她起来:“公主远道而来,舟车劳顿,近日身子又不大好,两国之交,这些虚礼倒显得不那么重要,快快起来吧,陛下一早便命人在漱玉台设宴,特地为公主接风。”
申屠沅眼眸悠悠转动,一汪波水深情地望向齐明朝。
十六年了。
她从冷宫,回到了幼时最喜欢缠着父皇烦扰他公务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