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清晨,徐捷像往常一样,踏着小县城特有的潮湿晨雾,第一个推开了教室的门。教室里空荡荡的,只有桌椅沉默地排列着。他习惯性地走向自己的座位,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邻座林晟的桌子吸引了。
那里,突兀地躺着一盒包装精致的饼干,还有几个贴着卡通贴纸的信封,安静地躺在桌面上。
徐捷脚步顿了顿。
他几乎立刻就猜到了来源。大概就是那群被他帮助过的拉拉队女生送的吧。他拉开自己的椅子坐下,目光落在那堆色彩鲜艳的礼物上,心里不由得嘀咕:“这家伙……,说他蠢,还真是蠢的可爱,哪有他那样的人?完全豁出去了,一点后路都不给自己留。” 想起林晟那股不顾一切、近乎莽撞的狠劲儿,徐捷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目光扫过旁边空着的座位,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复杂情绪,“这种性子,在学校里,难怪……啧。”
整整一上午,那个属于林晟的座位都空着。
教室里关于他的议论就没停过,无非是“打架”、“处分”、“活该”之类的字眼。
徐捷听着,没参与,只是偶尔抬眼看看那空位,又看看桌上那盒饼干,心里不知怎么有点不是滋味。直到下午的数学课预备铃快响,教室后门才“哐当”一声被推开。
谢志老师板着脸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的正是消失了一上午的林晟。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嘴角似乎还有点淤青的痕迹,头发有点乱,校服外套随意地搭在肩上,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拽样。然而,出乎徐捷意料的是,教室里并没有预想中的嘘声或嘲讽。
短暂的安静后,几个平时也爱打球的男生带头鼓起掌来,还有人吹了声口哨,接着便是稀稀拉拉又逐渐汇聚起来的掌声和喊声:
“干得漂亮,晟哥!”
“有骨气!真男人!”
林晟像是没听见,眼皮都没抬一下,径直穿过过道,走向自己的座位。他的目光掠过桌面上的饼干和信,微微愣了一下,随即带着点探究和疑惑,侧过头,视线精准地投向旁边的徐捷。
徐捷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眼神飘忽了一下,才低声解释:“可能是……嗯,那群拉拉队的女生送的吧?我猜的……” 他声音越来越小,自己也觉得这解释有点苍白。
就在这时,徐捷清晰地捕捉到了林晟脸上的变化。那点惯常的冷漠和桀骜像被阳光融化的薄冰一样迅速消褪,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一个纯粹得甚至有点傻气的笑容在他脸上绽开,眼睛里闪着光,像是得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那笑容里没有得意,反而透着一种被认可的满足和单纯的开心。
“傻子……” 徐捷在心里嘀咕,看着林晟那毫不掩饰的、甚至有点孩子气的笑容,不知怎的,自己也觉得有点想笑。他赶紧低下头,抬起手,用指关节抵着嘴唇,肩膀轻微地抖动了几下,把涌到嘴边的笑意压了回去。
“还真够……显摆的。” 他腹诽着,但心里那点对林晟长久以来的抵触,似乎被这个笑容撬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
这家伙……好像也没那么面目可憎?至少,他的好,虽然藏得深,像埋在沙砾里的金子,但偶尔露出来一点,还挺……亮的?徐捷被自己这个想法惊了一下,赶紧甩甩头。
晚自习结束,回到略显拥挤的男生宿舍。林晟一反常态地没有立刻洗漱或瘫倒在床上,而是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几封信,像对待什么易碎品。
他坐在自己的下铺床边,借着床头灯的微光,把信封拆开,抽出里面的信纸。他看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嘴角那抹下午出现过的傻笑就没消失过。
读完一遍,又翻回去重看,来来回回好几遍,最后干脆仰面躺倒,举着信纸,对着天花板又嘿嘿地笑了起来,身体还跟着微微晃动。
“真是受不了……” 坐在书桌前整理笔记的徐捷瞥了他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小声吐槽,“自恋狂。” 但他语气里,已没了往日的嫌弃,倒更像是对待一个行为幼稚的朋友的无奈。
夜渐深,宿舍里只剩下徐捷均匀平缓的呼吸声。
确认徐捷已经睡熟,林晟才轻手轻脚地从床上坐起来。他赤着脚,像只夜行的猫,悄无声息地挪到衣柜前,打开柜门,在最深处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和一个塑料打火机。
他回头,警惕地看了一眼徐捷熟睡的背影,确认没有惊扰到他,才踮着脚尖,极其缓慢地推开了宿舍那扇有些锈蚀的窗户。
寒冷的夜风涌了进来,带着楼下花坛里草木的潮湿气息。林晟半个身子探出窗外,背对着宿舍,将窗户虚掩上,只留下一条缝隙。他熟练地抽出一支烟叼在嘴里,手指按下打火机。
“啪——”
一簇橘黄色的火苗猛地窜起,瞬间照亮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也映出他眼底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沉郁。
他深吸了一口,烟雾在肺里打了个转,然后长长地、无声地吐向窗外的夜色。远处是山城错落的灯火,在江雾中明明灭灭。他沉默地抽着烟,望着这片熟悉的、带着水汽的夜景,心情却不像这夜色般平静。
昨晚,他几乎没怎么合眼。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毫无睡意的脸。网上那些关于他打架的议论,像针一样扎进他眼里:
“离这种人远点,谁知道哪天发疯……”
“没爹妈管教的野孩子就是不行。”
他其实挺在意的。他比谁都清楚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什么形象:暴躁、粗鲁、惹是生非、无可救药。
他习惯了用冷漠和拳头来武装自己,好像这样就能挡住所有的指点和疏远。但心底深处,那个被无数次拒之门外的小男孩,其实也渴望能像正常人一样,有可以坦诚说话的朋友,不用时刻提防着被嘲笑或被推开。只是失望积攒得太多,时间久了,那种独来独往的姿态,就成了他唯一感到安全的堡垒。就像此刻,只有在这深夜无人窥见的角落,他才能允许自己流露出一点真实的脆弱。
自从那次答谢礼事件后,徐捷对林晟的印象确实在悄然改变。虽然两人之间依旧话不多,空气中那股无形的、紧绷的敌意却消散了大半。
走廊上碰见,不再是完全的漠视,偶尔会点个头,或者极其简短地打个招呼。
林晟在徐捷眼里,不再是那个纯粹的麻烦精、他身上开始浮现出一些矛盾的特质:球场上的孤勇,收到礼物时孩子气的开心,甚至深夜抽烟时那个略显孤独的背影。
这些碎片拼凑起来,让徐捷觉得,这个人,似乎可以试着重新认识一下。
不过,让徐捷每天最头疼的任务依旧雷打不动:收缴数学作业,尤其是林晟和赵磊这对“卧龙凤雏”的。其他科目的老师或许睁只眼闭只眼,但班主任谢志的作业,那是绝对不能含糊的。
这天早上,徐捷抱着厚厚一摞作业本走到教室后排。赵磊正嬉皮笑脸地跟邻座女生吹牛,林晟则趴在桌上补觉,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后脑勺。
“赵磊,林晟,数学作业。”徐捷的声音平静无波,像在执行例行公事。
“哎哟喂,徐捷大学霸!”赵磊立刻换上一副谄媚的笑脸,转过身来,“你看咱俩都这么熟了,少交一本两本,谢老头那眼神儿,哪看得那么仔细嘛!通融通融?”他一边说一边冲徐捷挤眉弄眼。
徐捷的脸瞬间沉了下来,抱着作业的手臂紧了紧,语气斩钉截铁:“不行。必须交。少一本都不行。”他顿了顿,补充道,“否则我会如实报告谢老师。”
赵磊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随即像疯狗一样跳起来:“不是吧徐捷!你这人怎么这么死板,一点人情味儿都没有?榆木脑袋啊!”他声音拔高,引得周围同学侧目。
一直趴着没动的林晟,这时懒洋洋地抬起头,睡眼惺忪地扫了徐捷一眼,然后不耐烦地吐出几个字,带着浓浓的起床气:“没做,不交。谁他妈有那闲工夫伺候那些鸟不拉屎的破题?”说完,脑袋又重重地砸回胳膊上。
徐捷抿紧了嘴唇,什么也没再说。他早就预料到这个结果。
抱着那摞明显缺了两本的作业,他转身就朝办公室走去,心里忍不住腹诽:真不知道这两个家伙每天来学校是干嘛的?专门给老师和课代表添堵的吗?
果然,没过多久,谢志就黑着脸出现在教室门口,精准地点名:“林晟!赵磊!出来!带上你们的数学书和笔!”
走廊上,两人靠着冰冷的瓷砖墙。
赵磊一边唉声叹气地翻着空白的练习册,一边忍不住抱怨:“真他娘的倒霉!徐捷这人真是油盐不进,一点都不懂变通,你说对吧晟哥?一点同学情面都不讲,死脑筋!”
林晟没接话,他压根没打算自己做。他直接顺着墙根滑坐到地上,背靠着墙,闭上眼睛,一副“天塌下来也别烦我”的样子,含糊地说:“你快做,做完了,我抄。”
“啊?晟哥,你……你真信得过我啊?”赵磊惊讶地瞪大眼睛,手里的笔差点掉地上。他对自己那胡编乱造、驴唇不对马嘴的解题能力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
林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回答,呼吸很快变得均匀绵长,竟然就这么靠着墙睡着了!
“靠!真是服了,这都能睡着?属猪的吧……”赵磊看着林晟毫无防备的睡脸,哭笑不得,只能认命地咬着笔头,开始发挥他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在练习册上鬼画符。
在赵磊“力挽狂澜”之下,两本勉强能看出是数学作业的本子终于诞生了。
他蹑手蹑脚地把本子放在谢志还在隔壁班唾沫横飞的办公桌上,然后赶紧跑回走廊,轻轻踢了踢林晟的小腿:“晟哥,晟哥!搞定了!”
林晟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揉了揉脸,跟着赵磊晃悠回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