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月归途 第71章 第 71 章

顾杰提前了近二十分钟到达会议室。他穿着一身熨帖的深色西装，却莫名给人一种束缚感，仿佛那挺括的布料也无法支撑起他内在的疲惫。他独自坐在长桌中段一个并不起眼的位置，面前空空如也，他甚至没有拿到这个项目最基本的资料简报。

他摊开手掌，低头看着自己微微泛白的掌心纹路，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苦涩无比的自嘲弧度。“多听，多看，少说话…”父亲那句带着明显轻视的指令还在耳边回响。他就像一个被临时塞进来凑数的道具，存在的意义仅仅是填充一个座位，而非真正参与。这种日复一日的边缘化，消磨着他所剩无几的热情和尊严，他究竟是他的儿子，还是他用来衬托另一个儿子的反面教材？

十来分钟后，会议室的门被再次推开。真正负责心月岛项目的核心团队陆续走了进来，几位部门经理和高级工程师低声交谈着，手里拿着厚厚的文件夹。他们看到早已坐在那里的顾杰，只是略微点头示意，随即自然地走向更靠近主位的座位，很快便形成了他们自己的小圈子，低声讨论起来，无人主动与他交流。顾杰默默地看着，他强迫自己挺直些脊背，哪怕只是装样子，也得装得像一点，可内心那片荒芜的废墟，却只有他自己能感知。

就在这片心灰意冷几乎要将他淹没时，会议室的门又一次被推开。

这一次，是顾宏山的首席秘书米莎。她妆容精致，穿着职业套裙，脸上带着标准的微笑，侧身让开通道：“各位，以太集团的楚经理到了。”

顾杰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头。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骤然凝固、拉长。

他的目光撞进来人身上。

楚萧。

那个在他青春岁月里刻下最深烙印、让他思念了整整十年、也痛苦了十年的人，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带着一身冷冽而陌生的精英气场，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

顾杰的瞳孔猛地收缩，呼吸在那一瞬间彻底停滞。他嘴唇微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心脏先是漏跳一拍，随即像是为了补偿那片刻的停滞，开始疯狂地、毫无章法地剧烈搏动起来，噗通…噗通…然后越来越快，越来越响，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猛烈得像是要撞碎他的肋骨，挣脱胸腔的束缚！

血液轰然涌上头顶，带来一阵剧烈的眩晕和耳鸣，周遭所有的声音瞬间褪去，变得模糊不清。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在不受控制地发冷、微颤。

是他？！真的是他？！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以什么身份出现？！

他…还记得我吗？

他…过得好吗？

无数的问题、震惊、难以置信、以及被漫长岁月发酵得愈发浓烈的思念与痛楚，一时之间全部涌了上来。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又因为心脏的疯狂泵血而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表情凝固在一个极其复杂的神情里——那是震惊、茫然、无措、痛苦，以及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深埋于绝望之下的微弱希冀，错综交织，使得他整个人僵在那里。

楚萧在米莎的引导下步入会议室，他的目光习惯性地快速扫过全场，自然也捕捉到了那个僵坐在一旁、脸色煞白、直愣愣看着自己的顾杰。

楚萧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细微却清晰。

他看起来…怎么如此憔悴？印象中那个阳光热烈、带着点嚣张跋扈的少年气，几乎被磨蚀殆尽，只剩下眉宇间化不开的低迷和一种被压抑已久的倦怠。这些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但楚萧迅速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他的视线在顾杰身上停留了不足半秒，便像是扫过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自然地移开，落回米莎身上。

米莎微笑着将楚萧和他的助理引至预留好的、紧邻主位的座位：“楚经理，请您和您的团队稍坐片刻，顾总马上就到。”

楚萧微微颔首，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好的，谢谢。”他优雅落座，随行的助理立刻将一份厚重的项目资料放在他面前。楚萧随即垂下眼眸，修长的手指翻开文件夹，目光专注地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数据上。

这份刻意为之的忽视，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顾杰心中刚刚因震惊而燃起的所有混乱而滚烫的情绪。只留下彻骨的冰凉和更深的无措。

顾宏山推开会议室的门，瞬间改变了会议室的气场。所有人员，包括原本有些散漫的顾氏高管，都立刻站起身。

顾宏山年近六十，头发乌黑油亮地梳成大背头，身材发福，尤其是显著的啤酒肚，让他行走间自带一种沉甸甸的压迫感。他目光扫视全场，最终落在楚萧身上，脸上堆起商务式的笑容，伸出手：“楚经理，年轻有为，欢迎欢迎。”

楚萧起身，目光平静无波地与顾宏山握手，指尖一触即分，语气得体：“顾总，幸会。期待合作。”他内心冷然，就是这样一个看似寻常的商人，背后竟藏着那般禽兽不如的罪行。

“大家都坐吧，”顾宏山挥挥手，自己率先在主位坐下，姿态放松，“你们谈你们的，我听听。”

会议正式开始，双方团队初步介绍后，进入项目资料审议环节。楚萧翻动着手里的文件，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坐在角落、面前空无一物的顾杰身上。

他眉头微微一蹙，随即抬眼看向顾宏山，语气平淡，像是提及一个微不足道的流程疏漏：“顾总，这位先生面前似乎没有会议资料。项目初期，信息同步很重要。”

一瞬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到了顾杰身上。顾杰身体一僵，感到一阵难堪的热意涌上脸颊，他下意识地避开了那些视线，尤其是楚萧那双看似无意扫过的目光。

顾宏山仿佛才注意到这个儿子的存在，眼神里掠过一丝不耐，随意地对秘书米莎挥了下手：“米莎，给他一份。”

米莎连忙将一份多余的资料放在顾杰面前。顾杰低声道谢，手指触碰着冰凉的纸张，内心却因楚萧这看似无意的一句解围，泛起一丝极其复杂又混合着难堪和微妙感激的涟漪。他看到了…他为什么要开口？

很快，讨论进入白热化，焦点集中在“心月岛”项目的核心定位上。

顾氏方的项目总经理刘斌率先发言，显然是得到了顾宏山的授意：“顾总，楚经理，我们前期研判认为，心月岛生态环境优越，但距离主城区有一定距离。打造一个顶级私人俱乐部，提供高端、私密、甚至定制化的休闲娱乐服务，利润率将非常可观。我们可以引入德州比赛、私人拍卖、奢华派对等元素。”他说话时，顾宏山微微颔首，表示认可。

楚萧安静地听着，指尖轻轻点着桌面，等刘斌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刘经理的设想很大胆。但恕我直言，有几个关键问题。第一，心月岛的地理位置，生态敏感，大规模开发高端俱乐部，涉及的高强度建设、夜间照明、噪声污染、水资源消耗和污水排放，将会对岛域生态造成不可逆的破坏，环保评估这一关极难通过，闻总那边前期协调的政府批文，是基于‘绿色可持续发展’的前提。”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顾氏众人，继续道：“第二，顶级私人俱乐部听起来利润高，但目标客户群体极度狭窄，运营成本高昂，且非常依赖国际旅游市场和稳定的政策环境，风险系数大。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看向顾宏山，语气加重，“这类项目极易引发舆论争议和监管关注，与当前的政策导向存在潜在冲突。一旦出现问题，项目可能彻底停滞，前期投入的三十亿恐怕血本无归。”

刘斌被驳得脸色有些难看，试图争辩：“风险与收益并存嘛…我们可以加强环保措施…”

顾宏山抬手打断了刘斌，脸色微沉，看着楚萧：“那依楚经理之见呢？”

楚萧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我认为，开发高端疗养院结合生态康养社区，是更优解。面向国内日益增长的高净值老年群体和追求健康生活的中产家庭。环境负荷低，符合政策，市场稳定，虽然单笔利润不如俱乐部，但风险可控，现金流稳定，更能打造长期品牌价值。我们以太的融资和支持，也将更倾向于这一稳健且具备社会价值的方案。”

会议室陷入短暂的寂静。顾宏山面色不虞，显然更偏爱那个来钱快、显得气派的俱乐部方案。

就在争论陷入僵局，讨论到一个具体环保技术细节，关于污水处理系统的标准选择时，顾氏一位工程师提出了一个成本较低但潜在污染风险较高的方案。

一直沉默的顾杰，听着讨论，想起自己之前翻阅过的一些资料，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低声插了一句：“或许…可以考虑采用MBR膜生物反应器技术结合人工湿地深度处理？虽然初始投资会比传统方法高，但出水水质更好，能达到近乎零污染排放，长期维护成本低，也更契合生态岛的定位…”他说完就后悔了，下意识地看向父亲。

果然，顾宏山立刻投来不满的目光，习惯性地就要否定：“又来了！顾杰，跟你说过多少次，做生意不是做慈善！成本增加这种华而不实的…”

“我认为这个提议很有价值。”

一个冷静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顾宏山的话。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顾杰。他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声音的来源——楚萧。

楚萧并没有看顾杰，他的目光落在技术方案书上，语气公事公办，纯粹基于专业判断：“顾总，心月岛项目环保是生命线，也是政府审批的核心关注点。采用更高标准的污水处理技术，看似增加了初始投入，但能极大降低未来环境诉讼风险和政策风险，保障项目长期稳定运营。从全生命周期成本看，未必不划算。而且，这能成为我们项目绿色环保的重要宣传点。我建议技术团队重点评估一下这个方案的可行性。”

他一番话条理清晰，完全站在项目和商业利益的角度，无可指摘。

会议室内鸦雀无声。几位顾氏高管面面相觑，有人偷偷打量顾宏山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又看看一脸惊愕的顾杰。

顾杰的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这一次不是因为震惊或痛苦，而是一种极其陌生又久违的情绪，那是被认可的悸动。尽管楚萧的语气那样疏离，目光甚至没有看他一眼，但这句基于事实的、专业的支持，像一道微弱却真切的光，穿透了他长期以来被否定和忽视的阴霾。

顾宏山重重哼了一声，显然极其不满，但碍于楚萧的身份和其观点的合理性，没有立刻发作，只是阴沉着脸：“这个问题，后续再详议！先进行下一项！”

楚萧面色如常，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评论，微微颔首，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回手中的文件上，那份冷淡和专业，仿佛刚才那句支持从未发生过。

只有顾杰，内心波涛汹涌，久久无法平静。他快速地瞥了一眼楚萧冷峻的侧脸，那熟悉的轮廓此刻笼罩着一层他看不懂却又莫名吸引他的光芒。

——

刘斌显然是有备而来，并且深知顾宏山的真实意图。他扶了扶眼镜，再次强调，语气带着一种试图说服的急切，却又难掩其背后的强硬：“楚经理，您的顾虑我们非常理解。但风险总是与机遇并存的嘛！高端私人俱乐部面向的是全球顶尖客源，他们的消费能力和对价格的敏感度极低。只要我们打造出极致的私密性和独一无二的体验，利润回报将是疗养院模式的数倍甚至十数倍！”

他身体前倾，加重语气：“至于环保和政策风险，我们可以通过更先进的技术和更灵活的运营方式来规避。顾总在本地经营多年，各方面的人脉和资源…”他话未说尽，但暗示意味十足，“…足以确保项目顺利推进。心月岛的位置相对独立，这正是打造一个世外桃源式顶级俱乐部的绝佳优势啊！”

顾宏山靠在椅背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虽然没有直接说话，但那微微颔首和眼神中的赞许，无疑给刘斌注入了更多的底气。

楚萧的面色彻底冷了下来。他合上面前的文件夹，发出轻微的“啪”声，清晰地表露了他的态度。

“刘经理，顾总，我想我表达得已经非常清楚了。以太集团的投资与合作，是基于对项目长期稳定性、社会价值以及政策符合度的综合评估。您所描述的顶级俱乐部，尤其是其中可能涉及的灰色领域，与我们集团的战略方向和风险管控原则严重背离。”

他目光扫过刘斌，最终定格在顾宏山脸上：“所谓的灵活运营和依赖人脉资源去规避风险，恰恰是最大的风险本身。我们不会将巨额投资寄托在这种不确定的预期上。”

刘斌还想争辩：“楚经理！市场机会稍纵即逝！我们可以签订更详细的补充协议，明确风险分担…”

“不必了。”楚萧直接打断他，“道不同，不相为谋。如果贵公司坚持将项目定位和发展方向锁定在高端俱乐部，并且试图通过非正规手段操作，”他站起身，身后的助理和团队成员也立刻随之起身，“那么，很遗憾，我们无法继续合作。顾总，请您另寻更志同道合的合作方吧。”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顾氏那边的高管们面面相觑，没想到以太的代表如此强硬，说撤就撤。

顾宏山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铁青一片，放在桌上的手攥成了拳头，显然被楚萧当众毫不留情的拒绝和“教训”激怒了。但他强忍着没有立刻发作。

楚萧不再多言，微微颔首，带着他的人转身朝会议室门口走去，没有丝毫犹豫。

就在经过会议桌末端时，他的目光极其快速地扫过那个一直低着头身影显得格外落寞的顾杰。

就在那惊鸿一瞥间，楚萧的目光捕捉到了一个细节——顾杰放在桌子上，紧紧攥着的左手。

那修长的手指上，空空如也。

没有婚戒。

但他没有停留，甚至没有再多看一秒，仿佛那真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偶然一瞥。他带着团队，径直离开了气氛降至冰点的会议室，厚重的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里面所有的惊愕、愤怒，以及那份独属于他刚刚被猛烈搅动起来的复杂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