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谁久久没有说话。
赵知与知道。
一切不合理的地方都变得合理起来,花园里突如其来的改口,莫名其妙的示好。
并不是因为自己招人喜欢,而是因为赵知与害怕他落得跟阿水一样的下场。
赵知与神色很平静,方才那句话脱口而出时,冯谁清晰看到他眼里的恐惧和悲伤,而短短几秒钟的时间,那些情绪就退潮般远去。
“你……”冯谁张了张口,下意识想问,他真的只有八岁智商吗。
这个问题自然是无法出口的。
他又看向手掌,小小一朵玫瑰花,花瓣簇拥着花瓣,饱满鲜艳,像是刚从枝头摘下来,离得近了,能看到外侧一片花瓣上几个黑色的小字。
冯谁感觉手心一阵灼烫,下意识就要还给赵知与。
“爸爸信任刘叔,他做的事情都是为了我好,即便我不懂,也不想那样做。”
管家能越过赵知与行事,因为赵知与的父亲信任他。
也因为赵知与是个傻子。
冯谁看了眼赵知与垂下的眼睫,长长的,阴影小扇子一样打在白皙的皮肤上。
“二老爷呢?”
话出口,冯谁就后悔了,这不是他能置喙的事情。
“二叔?”赵知与的神色有些不自然。
冯谁感觉到手心轻盈又沉重的触感,咬咬牙,快速说了句:“你可以让二老爷帮你。”
说完,他马上转身离开。
厨房旁边的餐室很大,四十多个平方,比冯谁家的客厅还要大些。
进来时,里面已经坐了三个人,一样的黑西装领带,一个消瘦,一个剪着贴头皮的寸头,一个背对门口坐着,留着马尾。
冯谁进来时,瘦子和寸头很快就站了起来。
“冯先生。”
“冯哥。”
冯谁朝他们笑着点点头,脚步没停,马尾的脸逐渐映入视野。
是中庭的刽子手。
他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没了,整个人看起来不瘆人了,但仍显得阴沉。
冯谁站定,马尾这才慢慢站了起来,一双眼睛直直看着冯谁,只点了点头。
冯谁嘴角的笑收起,没说话,没有动作。
瘦子瞥了一眼,赶紧道:“诶冯哥快坐,这顿饭就等您了。”
瘦子殷勤地帮冯谁拉开椅子,冯谁坐下,靠在椅背上。
见他不动,瘦子又赶紧地给添饭布菜,一边忙得飞起,一边嘴里也不停,给他介绍三人。
一旁沉默寡言的寸头是阿布。
瘦子叫老三。
马尾是张正。
“咱哥仨就盼着您来嘞,这不群龙无首吗?有您在,咱们也有了主心骨!”
“别,几位大哥比我年长,又先来,以后还指着您三位提点照应。”冯谁靠着椅背,“叫我阿谁吧。”
餐室内遽然一静。
老三腕骨伶仃,调羹险些拿不稳,足足过了几秒钟才缓过神来,声音不自然地大,像是刻意打破或掩饰什么:“那哪行!管家发话了,您是花了大价钱从外边专门聘来的专业人士,来了就是我们老大,不兴按年纪啊,诶,冯哥,您喝汤。”
冯谁从走廊跟赵知与分开后,心神就有些恍惚,朦朦胧胧地像罩着一层湿雾。
此时没再跟老三纠结。
他点点头,从兜里掏出一盒中华,一人派了一根:“共事愉快!”
老三热络地应和,阿布似乎也说了句什么,冯谁或是点头或是笑笑应付着,耳边声音像是隔了一层透明水幕,扭曲得缓慢遥远。
赵知与的脸却清晰地划过眼前。
不动声色的少爷,但还是会不经意流露出情绪,眼睛干净得像一汪湖泊,一闪而过的悲伤根本藏不住。
赵知与在为阿水难过。
真心实意的。
早上经过中庭时,管家说阿水是赵家对手派来的卧底。卧底什么?盗取商业机密?
显然不可能。
阿水跟着赵知与,只能是卧底伤害赵知与。
所以赵知与在高尔夫球场手被抓破点皮儿,管家神经紧张得超出常理。
他知道阿水是要伤害自己,甚至是要他命的吗?
冯谁感觉自己呼吸有些不畅,扯了扯领带。
一双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冯谁的思绪瞬间归位,舀汤的手松开,银勺落在盘子上,发出清脆的一声。
有人在身后,按着他的双肩,弯下腰凑近他,灼热的气息喷在他脸侧,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腥臭味。
“能接替阿水的,肯定不是什么水货。”张正说,“不知道冯哥赏不赏脸,赐教一二。”
“这……这……”老三眼珠子在冯谁和张正脸上来回转,“这不好吧,哎正哥,冯哥今天刚来……”
冯谁说:“动手坏了规矩是小,闹出动静吓着少爷是大,要不咱们改天?”
张正将力道加重两分,按得冯谁差点一个歪斜倒地:“别介,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整好是个好日子。”
一直话不多的阿布起身推开椅子,走到门边关上门,从里面反锁,然后转过身,就站在门边沉默地望过来。
老三着急忙慌地“哎哎”了两声,便没了声音。
关上门的餐室一片寂静,沉默像是另一重施压,过了好一会儿,冯谁轻笑了一声。
“得罪。”
他话未说完,已经反手一个肘击,张正抓着他的肩膀后退,冯谁顺势往后。
张正想要锁喉,冯谁卡着他钢铁一样的手臂,借力在空中一个翻转,一脚蹬在他左边肩膀。
落地,两人对峙。
张正的西装上明晃晃一个灰脚印,他掸了掸灰尘,咬着牙恶狠狠点头:“有两下子,就是没什么力气,给你爹挠痒呢!”
冯谁看出来了,张正力气不是一般大,体型也比自己有优势,若是近战被他压制住,自己可以说是毫无还手之力。
几秒钟不到,两人再次对上。
拳拳到肉的闷响,呼啸的风声夹杂着喘气声在室内响起。
“这样也行?”老三挨着阿布,狠狠挠了几把瘦得骨骼嶙峋的脸,留下泛红的血印子,“那我也能啊。”
阿布盯着打得不相上下的两人,过了好几分钟,才说:“他比正哥阴。”
老三“嘶”一声,阿布继续说:“还比正哥聪明,还有……”
还有什么,老三看了眼阿布,见他紧皱眉头,半天憋不出个屁来,不由翻了个白眼。
冯谁估摸着时间,五分钟,再打下去被发现的风险增大不说,自己的体力绝对比不上张正这个蛮人。
过了临界点,就是情势逆转的时候。
很明显,张正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就算冯谁滑不溜秋,他还是按捺脾气没被激怒,从头到尾保持着冷静。
冯谁心里叹息一声,不愧是陆家的保镖。
一记直拳轰来,张正的另一只手已经下意识抬起,是未成型的摆拳。
从短短几分钟的交手来看,冯谁会闪避那记直拳。
“啪!”
沉闷的一声,冯谁以掌接住拳头,借势往后一推,“咔”一声,骨骼断裂的脆响。
张正下意识的摆拳还未挨上冯谁的脸颊,整个人已经凌空飞了出去。
冯谁放下侧踹的脚,以极快的速度追上去,右手紧贴张正的脖子饶过,缠住咽喉,左手抵在后脑绞杀,一个裸绞已经成型。
一,二,三。
冯谁在心中默数三声,松开手。
张正手脚颤了几下,闭眼无力地躺在地上。
冯谁拍了拍他的胸口,又大力揉了几下他的胸腹,张正痉挛地抽动片刻,慢慢清醒过来。
冯谁站起身,拉开椅子坐下,把气喘匀了,捡起调羹喝汤。
餐室里除了张正的粗喘,再听不到别的声音。
老三和阿布站在门口,看着冯谁,像两尊石像,一动不动。
张正从地上爬起来,咬牙切齿:“他娘的,他娘的!100磅了是吧,再加点力老子气管都要压碎了!”
他拿起桌上冯谁派的烟,咬在嘴上,哆嗦着手摸索打火机。
“咔哒”一声,张正咬着烟去点火,试了几次愣是没对上。
“我不吸烟。”冯谁说。
张正喘着气,慢慢偏过脑袋看他。
“在我面前不要吸烟。”冯谁说。
张正看了他半晌,按在打火器上的拇指滑下,火苗“噗”地灭了。
他把咬着的烟拿开,夹在耳朵上。
老三跟阿布还是望着冯谁,点了穴似的。
冯谁端起碗准备吃饭,敲门声响起。
四个人神色俱是一凛。
门打开,下人朝里面瞄了瞄,“咦”了一声。
没人搭理他,下人咳了一下:“少爷用中饭了。”
冯谁在餐厅等了十几分钟,用中饭的少爷才姗姗来迟。
赵知与目不斜视经过四人,路过冯谁时极快地瞥了他手腕一眼,而后皱了皱眉。
足够二十几人用餐的长桌只坐了赵知与一人,两个戴白色高帽的厨师站在一边,下人无声地端上银质托盘,姿态堪称优雅地揭开盖子,向赵知与展示里面的菜色。
冯谁余光没忍住看了过去。
偌大的骨瓷餐盘里,躺着一朵孤零零的小蘑菇,点缀着红红绿绿的汁水。
第二道,黑乎乎密集的一坨,冯谁回忆了一下,想起来这个东西应该叫鱼子酱。
第三道,第四道,每端上一盘菜,厨师就要在旁边介绍食材日期、烹饪方法、背后的文化……
赵知与吃饭没什么声音,厨师大概介绍了三道菜,赵知与便叫了停,偌大的餐厅里只有水晶吊灯轻轻晃动的声音。
管家站在赵知与身侧,突然出了声:“少爷,甜食不能多吃。”
赵知与手顿了下,“嗯”了一声。
管家看了旁边一眼,一个下人上前撤下了盘子,冯谁瞥过去,一块吃了一角的牛排,上面点缀着几颗草莓,淋着红色酱料。
餐厅里又恢复无声,食物的香气若有若无地弥漫开,冯谁目视前方,脑海中回响着厨师的声音。
“芬马克-特罗姆斯捕捞……”
“空运……”
“可食用金银……”
吃一口要多少钱呢?
闻着还挺香……就是死贵。
肚子饿了,上一顿什么时候吃的来着?昨天中午,还是早上?
老三惊讶地看向他。
冯谁感受到他的目光,疑惑地回视。
老三朝他眼神示意,冯谁顺着他的目光,发现管家正面无表情盯着他。
赵知与仍在吃饭,只能看到挺直的脊背。
冯谁朝管家点点头,就移开目光。
但仍感觉管家还在看着他。
对面的厨师也往这边瞟。
冯谁跟厨师大眼瞪小眼对视几秒,对方先移开视线。
管家还看着他,冯谁刚想朝他笑一个,突然一声响亮的“咕咕”声从自己腹部发出。
这一声,真的很大。
餐厅里静得落针可闻,管家一脸怒气,冯谁左右看了看,倒是没有丝毫羞赧,脸色如常地朝管家笑笑。
“咕!”
又是一声。
“你给我……”管家压低声音道。
“我吃完了。”赵知与推开椅子起身,“刘叔,你快去吃饭吧。”
“我不饿。”
“刘叔年纪大了,饿着肚子我心里不舒服。”
“小少爷……”
“快去。”赵知与拍拍管家的肩膀,他比管家高出一截,这个姿势也很有上位者气度,偏偏他跟拍小孩似的,轻轻的,仿佛重一点对方一身老骨头就得散架。
“我要午休,你们别跟着。”
赵知与发了话,原本要跟上去的四人停了步子。
冯谁在餐室里吃了四碗米饭,才稍稍止住烧心的饥饿感。
另外三人安安静静的,话痨老三也没了声音,但冯谁擦嘴时,老三还是忍不住感慨:“冯哥,你真能吃啊。”
冯谁用毛巾擦手:“饿了,上一顿好像上辈子吃的。”
老三见冯谁语气如常,似乎并不介意先前的事,也不由放松了些:“害,做我们这行的经常这样,正哥也吃的多,但他体型大,您可真瞧不……”
冯谁瞥了他一眼。
轻飘飘的一眼,老三好像敏锐地察觉到说了不该说的什么,一下子消了音。
冯谁扣了扣桌子:“我是来赚钱的,不是要跟谁别苗头,也不是要抢谁的位子。我年纪小,资历轻,不怪你们不服。但既然我坐了这个位子,就会用这个位子上的权力。今天的事就过去了。以后谁要是不服,按我说的,找时间找地儿切磋。服的话,就要听话。”
张正脸憋得通红,终究还是一个字没说。
老三赶忙道:“听话,保证听冯哥的话!服了的!服得透透的!”
说着,他倒了杯茶,又给冯谁满上:“冯哥,您是我真哥,我以茶代酒,敬您!”
冯谁跟他碰了一下,一口喝完。
这一下,四人之间紧绷的弦仿佛松懈了下来,阿布也过来敬了茶,张正坐在一边,不知想什么,把自个脸憋得红中带紫。
冯谁跟他们说笑几句,气氛渐渐松弛下来,过了一会,冯谁端着茶壶走向张正。
餐室里的笑声一下子消失,阿布和老三看着冯谁,交换了个眼神,神色都有些凝重。
张正坐在原地没动,单手搭着桌子,头都没偏一下。
冯谁给自己倒了杯茶,又取过张正面前的茶杯。
茶水带着淡淡的花香,随着热气氤氲弥漫开来,与餐室里残留的血腥气混合在一起。
冯谁与张正动手时,是见了血的,只不过两人都算讲究,没往脸上招呼。
老三看向两人,欲言又止,又惊慌不安。
冯谁将一杯茶放在张正跟前,右手持杯左手托底:“正哥,我敬你。”
老三和阿布的呼吸都变缓了。
张正仍坐着,被冯谁挡了半边身子,看不清神情,气氛一点点冷却滑落,冯谁这会倒是好脾气,仍耐心举着茶杯,老三刚想打个圆场,张正站了起来,端起茶杯碰了冯谁的杯子,一口吞了茶水。
门外又响起敲门声,仍是上次的下人,这会没多看,只对着冯谁道:“少爷让你过去。”
冯谁应了声。
上楼的时候,冯谁从西服里边口袋里取出花朵手链,看了半天,戴在了手腕上。
过家家吗?
陪着有钱的雇主。
工资丰厚,当然包含了这一部分费用。
冯谁烦躁地扯松领带。
从赵知与送他这个不伦不类的手工艺品开始,他不可控制地,对仿佛生活在象牙塔里的富家少爷产生了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