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谁没看赵知与,他的目光落在虚空里,说完了那两句近似告白的话。
遥远地方的风掠过大地,雨后的世界清亮翠绿,钉过的马蹄踩进湿润的草地,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
冯谁的心变得轻盈,轻盈中又有股无法抑制的悲伤。
赵知与靠近了些。
冯谁眼睫颤了颤,却还是没有看他。
他怕他一看赵知与,就会忍不住做出打破底线的事。
毕竟这里这么空旷寂静,就像在世界之外,谁也不会来打扰。
赵知与重新牵起了他的手,饱满的指尖在他掌心的老茧上磨了磨,冯谁颤了一下,下意识想收回手。
赵知与不容置疑地握紧。
“我会对你好的。”赵知与说,“一辈子都会对你好。”
冯谁能感觉到赵知与正看着他,在温柔地注视中说出承诺。
赵知与说完,又加了句:“哥哥。”
冯谁转过头,犹豫了下,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触摸到赵知与的那刻,他心跳快得不像话,却努力不显露分毫:“不需要一辈子,这一刻就足够了。”
赵知与看着冯谁,红润的嘴唇张开一点,吐出深长的呼吸,眼神直直的,眸子变得幽暗。
赵知与胸脯大幅度起伏,把冯谁的手按在自己脸上,慢慢靠近冯谁,眼睫微颤地闭上了眼睛。
一个红点在眼前闪过。
冯谁脑子没反应过来,身体却本能地行动,将赵知与脑袋往下一按。
那一下毫不留情,赵知与的额头磕在金属马鞍上,发出咚的一声。
枪声响起时,冯谁已经没有第一次那样震惊,他挡在赵知与身前,正要去拉Billy的手缰,赵知与却比他先动了,Billy前蹄扬起,而后猛地转身,撒开蹄子冲了出去。
冯谁错愕片刻,立刻就意识到不对。
Billy是温血马,性格温驯安静,跑起来也不会太快,但现在那猛冲的样子,几乎像匹被激怒的烈性马。
问题早就有征兆,是他心猿意马,所以忽视了。
冯谁用对讲机通知外边的保镖,立马拍马赶了上去。
子弹呼啸着擦身而过,来自马房方向,冯谁打马跟在赵知与身后。
几发子弹打空后,身后消停下来,冯谁的心绷得很紧,对方的目标是赵知与,所以自己比赵知与安全。
但如果他是障碍的话,就另当别论。
他挡在赵知与跟马房中间,有几发子弹应是冲着他来的,只不过高速运动的目标让它们失了准头。
Billy跑得很快,不一会儿就跑到了那片池塘。
冯谁以为它会停下来,但Billy即便到了池畔也没有丝毫停滞,猛地冲了出去。
一人一马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那一瞬间时间变得无比缓慢,冯谁死死皱着眉头。
赵知与和Billy瞬间下落,扑通一声砸进水里。
冯谁勒停了Chance,翻身跳下,一猛子扎进池塘。
池水很浑浊,陡然入水,刺痛的冰凉感让冯谁猛地打了个摆子。
他飞快环视,而后手脚并用朝一个方向游去。
赵知与在挣扎,嘴里咕噜冒出了一串气泡,冯谁的手揽住了他的腰,水里无法说话,他安抚地拍了拍赵知与的脸。
几乎是冯谁碰到赵知与的那刻,赵知与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冯谁抱着赵知与,朝他比了个手势,示意一个方向。
赵知与点头,没有片刻迟疑往那边游去。
“噗通噗通噗通。”
几个身影下饺子一样砸进水里,冯谁看了眼赵知与离去的方向,而后转身,朝杀手方向游去。
水里能见度很低,只大概能看到个轮廓,几个穿马场制服的人下水后适应了一会,这才四处寻找目标。
但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昏暗中,有个人主动朝他们游了过来。
震惊归震惊,训练有素的杀手本能地抬起手,扣动扳机。
“biu——”
子弹在水下的声音有种怪异的不真实感,但那破开一切,所过之处带起混乱水流的威力,还是让人头皮发麻。
一发打空,剩余的杀手也反应过来,纷纷举枪——
他们的手腕突然一软,枪飘了出去,鲜红的液体混着水里的泥沙晕染开。
两个,四个,六个……
子弹在浑浊中拉出一条条白线,利刃没入血肉的闷响,更多的血水冒了出来。
没有声音,一切像是一场华丽的默剧。
一个杀手震惊地看向身旁先后丢了枪的同伴,看他们手腕处腾起的血水,看他们无声嘶吼扭曲着下坠,一束天光落在了水中,视野变得清晰了点,他这才看清楚,同伴手腕上都插着一把刀。
很小的刀,大半没入,剩在外边的闪烁寒光。
他心里升起了难以言喻的恐惧。
他猛地转头。
一个男人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前,居高临下地俯视他,食指中指堪称优雅地夹着一片闪光的东西。
他头皮发麻,就像看到了死神降世。
恐惧支配了身体,他下意识举枪朝死神疯狂扣动扳机。
一梭子弹打空,他食指还在疯狂扣动,空放的声响像是死亡的嘲讽。
他整个人都崩溃了,越来越深的恐惧让他想要大叫“别过来”,张开嘴却只是呛了一口水。
他绝望地朝前看去,却突然发身前空无一物,只有紊乱的水流和扬起的泥沙。
看错了吗?
难道刚才是幻觉?
还未等他生出庆幸暗喜,一只手扼住了他的脖子。
修长的手指按在他的颈动脉上,却并没有使多大力,堪称温柔。
手掌上的茧子摩擦过脖颈,带来奇异的痒意。
他浑身的血液一瞬间逆流。
身上有弹夹,他拿枪的手没有废,只要在几秒钟的时间里退出空弹夹填上子弹,他就会重新掌握自己的性命,把身后带来死亡阴影的人踩在脚底。
他想动,却浑身僵硬,手像是不属于自己,怎么都不听使唤。
“咔哒。”
很轻的一声。
身后人卸下了他的腰间的弹夹,伸到他眼前晃了晃。
然后那只手一松,弹夹在他眼前掉了下去。
无边的恐惧中,他感到一阵被嘲讽、被戏弄的难堪,自尊心被踩进泥地的感觉,让他猛地生出一股力气,他要——
剧痛传来,他的手腕骨头被生生地卸下。
未有片刻喘息,另一只手被同样不留情地卸掉。
剧痛让他几乎晕厥,整个人如一片破布轻飘飘地坠向水底,最后的视野中,他只看到一个并不高壮的身影。
那身影低头看了他一眼,往另一个方向游去。
冯谁憋气已经到达了极限,身上大概中了三四枪。
上次酒店暗杀事件后,赵家从赵知与到保镖,都安排上了俄标三级的防弹衣加防弹插板。
即便如此,冯谁还是感觉身上痛得厉害,肺部要瘪爆了一样,脑子也有些晕乎。
可能是运气好,水里视野不清,加上几个杀手轻敌,他才能全身而退。
说起运气,他想起刚才最后那个杀手,沉着冷静,出手毫不留情。
反倒是他,凭着运气躲开后,在扭断对方脖子和卸了手腕之间犹豫的片刻,对方中邪一样居然没有动。
呼吸越来越困难,冯谁加了把劲往水面游。
腿上突然一痛,子弹在他眼前划出一道清晰的轨迹。
冯谁怔了怔,低头看下去,血水扩散开,血腥味浮上来。
痛感延迟了几秒,才山崩海啸似地压来。
冯谁大腿中了弹。
他咬着牙,抬起头继续往上游。
光亮的水面近在眼前,只要再坚持一下……
冯谁双手滑动,没受伤的那条腿也在拼命蹬水,可上面的亮光还是离他越来越远。
水浮起他的头发和衣裳,他眨了眨眼,这才发现自己在下坠。
他的手徒劳划动了几下,终于因失力而垂下。
赵知与猛地睁开眼睛,肺部撕裂灼烧,他剧烈倒气,然后是一阵猛烈呛咳。
脸上涨红,气管里鲜明的异物感让他忍不住呕吐,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抬起手,却像是举起了一根软趴趴的面条。
有人扶住了他:“少爷,没事了少爷!别怕。”
赵知与转过头,是张正。
草地上围满了人,旁边有医生、马场的经理、安保人员,张正和老三一脸担忧后怕地看着他。
赵知与抓着张正胳膊,努力了一番才发出声音,嘶哑难听得不像是自己的:“冯谁呢?”
张正脸色一变:“少爷,他不是养伤吗?好好地在别墅里躺着呢。”
赵知与又是一阵抓心挠肝地咳嗽,咳得眼泪都出来了,老三连忙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
赵知与推开老三:“他今天来了这里,湖里——他没上来吗?”
张正和老三脸色都变了。
赵知与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推开旁边扶他的手,趔趄着往湖边去。
几个马工打扮的杀手已经被捞了上来,手腕一片鲜红,或晕死或哀嚎着,被安保控制在一边。
张正拦住赵知与:“少爷,我马上安排人下去找,您不能再动了。”
医生也走了过来:“您方才溺水,肺部气管都有损伤,千万不能再折腾。”
赵知与安静了一下:“是吗?那我歇一会儿。”
张正和老三松了口气,张正去到旁边,跟安保负责人交谈,老三扶着赵知与,身边密不透风地围着一圈保镖,神色警惕地戒备着四面八方。
赵知与走了两步,老三着急地说:“少爷歇会吧,别动了。”
赵知与的嗓音还带着沙哑,被石子磨过一样:“我身上难受,慢慢动两下喘口气。”
老三哎了一声。
赵知与转头看了眼一个保镖,皱着眉头:“身上什么味儿,难闻死了。”
那保镖是个年轻人,一下子涨红了脸,手脚无措起来。
老三赶忙打圆场:“哎年轻小伙子是这样,一动一身汗,你往外边去点,离少爷远这点,哎对了,少爷呛了水,闻着味难受……”
“少爷!”
有人惊愕喊出声,老三转头,发现赵知与已经冲了出去,像只迅猛的小豹子,完全看不见刚才的虚弱。
老三瞳孔一下子缩紧,脸都扭曲了:“操!!!”
赵知与猛地扎进了池塘。
最上边的水面成了井口大小的一片光斑,冯谁还在下坠。
他这才发现,这口池塘居然这么深。
池水很冷,但身体已经适应了那种温度,不觉得难受,反而有种被温柔包裹的飘忽感。
水是黑色的,幽黑幽黑的颜色,像是世界伊始的黑暗。
缺氧造成的痛苦,和大腿的剧痛慢慢消失,像是转移到了别的什么地方,意识的边界一点点模糊。
被无边的水包裹着,就这样沉睡在这里的感觉,似乎也不错。
可是这池水怎么没有尽头,为什么他还没触到水底?
这么深的池塘,不应该出现在马场,赵知与骑马要是不小心落水该怎么办?
赵知与。
这三个字出现在脑海时,冯谁朦胧的意识又瞬间清明起来。
赵知与。
他的小少爷。
他人生第一次喜欢上的人。
他深不见底昏暗生活里的天光。
奇怪啊,怎么会这么喜欢一个人?
对方还是个傻子。
怎么会为一个傻子神魂颠倒?
赵知与应该已经安全了,他靠近水面时听到了上边纷乱的人声。
安全了就好,没事就好。
他的存款都在老方那儿,老方托付给了李就,不看交情,就是看在钱的份上,李就也会照顾好老方。
他是为了救赵知与没的,如果幸运的话,可能会得到一笔抚慰金?
李就懂得轻重,拿到钱就会带老方消失。
赵知与大概会难过一阵子吧,但没关系,他有很多朋友和熟人,可以凑齐一个盛大的舞会……
冯谁眨了眨眼睛,有什么东西从眼角流了出来。
赵知与。
冯谁无声喃喃着三个字,像是藉此将这个名字刻在心上。
甘心吗?
好歹告白了不是吗?他的心意赵知与已经知道了不是吗?
可还是不甘心的。
他甚至还未亲吻过他的爱人。
眼角更多的液体流了出来,融入水中不见踪影。
柔软的水草掠过他的面颊,像是母亲张开了怀抱。
明明只是一个小池塘,他却像独自沉眠在太平洋的最深处,无边的海水和无边的黑暗囚禁了和他,那些克制的、温柔的、伪装的,在这濒死的孤独中倏忽散尽。
冯谁心底的阴暗同无光的水域一同伸展,亲吻算什么,他喜欢赵知与,他要抱他,抚摸他,玷污他……
他要与他夜夜笙歌,荒唐度日。
他要赵知与跪在他脚下发誓,永远只忠于他一人,永远只爱他一人。
他要赵知与和朋友、故交割席,要赵知与向所有人宣布,他爱上了一个低贱的保镖,要赵知与放弃陆名的婚约嫁给他,一辈子跟他在一起……
冯谁艰难地伸出手,摸向遥远水面的一点光。
那点光晃动了一下,像一个石子投入水面。
石子落下,越来越近,变成人的形状。
那人奋力往下游,水流被分开又合上,无声却有力地动作晃碎了光亮。
碎光落在冯谁眼睛里,他无法思考,无法感受,只是呆愣地看着那个越来越大的人形。
远处有喧嚷的声音,潜水手电的光扫了过来。
冯谁看清了那人的脸。
是赵知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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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 3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