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谁在山脚下了车,过了门禁后,望了眼耸立的山顶,开始慢慢往上走。
其实跟老三他们说一声,会有人下来接,自己走的话至少要花一个小时。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走一走。
一个人。
山道很安静,几乎没有车和人,满目的绿意,拐角的地方露出波光粼粼的海面。
不到四点,太阳还挂在半空,海水有种不属于这个星球的美丽蓝色,潮汐轻轻地吟唱。
冯谁一边走,一边缓慢地呼吸,树木的清香,风里的咸腥,一点点浸透肺部,可鼻端似乎仍若有若无地萦绕着血腥气。
躺在地上的血人,争吵中李卫中猝不及防地开枪,血花炸开……
他刻意不去回忆,但鲜明的场景仍不容拒绝地侵入。
发丝在额前晃动,冯谁薅了一把,想起来发胶已经被洗去了。
赵知与会不会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
会害怕的吧。
上面转弯处出现一辆车,冯谁往路边边让了让。
不知怎么地,他突然想起躺在浴缸里的赵知与。
听着没有听过的爵士乐,脸上洋溢久违的愉悦。
心理医生来了,诊断结果是怎么样呢?
赵知与真的患上了抑郁症吗?
车子在距离冯谁十米的地方鸣笛,山路并不窄,但有钱人就是霸道,冯谁头也没抬,又往旁边让了让。
养尊处优的豪门少爷,也会得抑郁症吗?
自己来了赵家半个月,好像从来没见过赵知与的爸爸。
至于他的妈妈……
车子停在了冯谁身边,车窗降下,司机朝外边说:“你好,要搭车吗?”
冯谁停下,转过头,赵知与一手搭在布加迪的方向盘上,侧身微笑地看着他。
车身低趴,赵知与微仰着头,阳光穿过枝叶落在他脸上,照得又长又密的睫毛仿佛挂了层金粉。
潮汐的声音猛地放大,冲击着耳膜,像冯谁鼓噪的心跳。
冯谁站在路边,久久地看着赵知与,血腥味和残酷的画面如泥沙被海浪卷走,沉入深不见底的大洋盆地,他感觉到夏末的风,清凉得像一只温柔的手。
冯谁嘴唇动了动,他想问赵知与怎么开车,开的还是超跑,他有驾照吗?以前开过吗……
很多问题和担忧一齐涌入脑海,但冯谁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你好。”他开口,声音干涩,“搭车。”
赵知与笑了笑,车门打开,冯谁坐到了副驾。
车门关上,赵知与没发动车子,还维持着侧身的姿势。
封闭的车厢隔绝外界,声音和气味都被无限放大,冯谁闻到熟悉的浓郁香气。
风信子的花香。
赵知与倾身过来,越过中控台,一手搭在副驾靠背,一手伸向另一侧。
冯谁被他禁锢住,又像是环抱住。
冯谁眨了眨眼,没有动。
赵知与身上很热,两人虽然没有接触,但那热意仍透过空气传到冯谁身上。
他闻到了沐浴露的香气,赵知与洗了澡。
“什么时候放学的?”冯谁问。
“三点。”赵知与回答,手拉住了什么。
“咔哒”一声响起。
“忘记记安全带了。”赵知与说,“你。”
“噢。”冯谁低头看了眼,赵知与的手还按在安全带卡扣上。
赵知与没有动,还维持着倾身过来的姿势,低垂着眼睛,从这个角度能看到他高高隆起的鼻尖,和总是红润的嘴唇。
冯谁收回目光。
赵知与没动,冯谁也没动,沉默降临,有什么蓄势待发,又像是囚困的猛兽即将挣脱牢笼。
赵知与比冯谁高一点,离得那么近,他的呼吸都撞在冯谁脸上。
炽热的,不稳的。
赵知与的睫毛颤了两下,似乎要抬眼看冯谁。
“开车是想出去玩吗?”冯谁问。
颤动的睫毛像扑闪的蝴蝶,最终也没有飞走,赵知与仍低垂着眼睛,嗯了一声,又说:“不是。”
太热了,耳边血液都在轰隆流动,像瀑布从九天砸下,冯谁应该转过头,挪开一点,理智告诉他应该怎么做,可他感觉自己像沉入无边的沼泽,控制不住地想要拉住唯一一根浮木。
冯谁没有动,目光都有些放空,嗓音沉淀出沙哑的颗粒感,赵知与没有继续说,于是冯谁问了一句:“那是要干什么?”
“接你。”赵知与抬眼看了他一下,“我来接你。”
冯谁嘴唇张了张,又合上。
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没办法出口,他仿佛刚从冰冷阴暗的地底爬出来,死亡仍留有阴寒的余韵,有个像伯爵红茶一样温暖美好的人,对他说,他为接他而来。
“你洗头了?”赵知与问。
冯谁感觉他靠近了一些,没有碰到自己,但是间不容发,冯谁喉结动了动:“嗯。”
“好年轻啊。”赵知与不再回避目光,直直地看着他,目光如有实质,冯谁感觉到害臊,可赵知与什么都没做,“好……”
好什么,赵知与没说下去,而是突然收回了身体,靠在了驾驶座上。
冯谁仍望着前边,轻轻松了口气,又有种隐秘的期望落空的茫然。
赵知与坐了一会,偏头笑着问他:“你想开吗?”
冯谁怔了下,想开的,但不是现在。
现在他什么都不想做,只想被人稳稳地接住。
“不了。”
赵知与拉开拉杆,点火启动,布加迪发出一阵令人心醉的声浪,潇洒地掉头往山顶开去。
赵知与的动作很流畅,一种自然而然地娴熟轻松,冯谁放了心,看着赵知与开车的侧脸,又飞快移开视线。
“我帅吗?”
赵知与看着前边的路,突然问。
车里一阵寂静。
路边的绿色成了残影,风信子的香气愈发馥郁。
时间被沉默拉长,缝隙里又滋生暧昧。
就在赵知与以为这个问题会不了了之的时候,副驾的冯谁很轻地说了一句。
“帅的。”
回到别墅后,冯谁吃了晚饭就回了房间。
赵知与一晚上都不在,可能是在书房,也可能是做作业、上其他的课。
冯谁什么都不想思考,洗漱完把自己扔在了床上。
九点,赵知与回了房间。
冯谁耐心地等待,九点半,他敲了敲中间的门。
赵知与没出声让他进去,冯谁犹豫要不要自己推门进去时,门打开了,赵知与穿着睡衣:“自己进来就行。”
冯谁走进去,赵知与指了指床:“坐吧。”
冯谁看了一眼,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赵知与在吹头发,吹风机发出嗡嗡的声音,冯谁坐着,静静等他吹完。
赵知与放下吹风机:“我有东西要送给你。”
“少爷。”冯谁先开了口,“你送的那支人参……”
“奶奶用了吗?”赵知与问,“是好的吧?”
“……”冯谁没回答他,继续说完,“我让人看了,价值两千多万。”
赵知与看着他:“哦。”
冯谁深吸一口气:“太贵重了,我们不能要。”
赵知与看了他半天:“不贵的。”
冯谁知道沟通会很难,也许两千五百万对赵知与来说不算什么,但他必须说明白,耐心地说明白:“对我来说,很贵。我之前……工作的时候,一个月工资加上各种补贴奖金,也就两万多,那支人参我一辈子都买不起。它超出了我和老方的消费水平,严重超出。”
赵知与在床边坐下,笑了笑:“你知道我哪来的吗?”
“什……什么?”
“在爸爸的库房里找的,这些东西都是别人送的,人参、燕窝、雪莲什么的,要多少有多少,刘叔造册都不怎么用心,库房里有几十年的山参放坏了,一摸一手渣……”
他看了眼冯谁:“所以我根本没花钱。”
冯谁不知道说什么,即便他清楚自己和赵知与有如云泥之别,但此刻的鸿沟仍如此渊深难越。
“就算你没花钱,它还是贵重。”冯谁说,“少爷,我还不起这个礼。”
“我没想要你还。”
“来而不往非礼也,就算你不想,我和老方也没办法安心。”
“那如果你还得起呢?”
冯谁有点茫然,以为赵知与不清楚普通人的消费水平。
“你可以用别的还。”赵知与说。
“别的……什么?”冯谁莫名有点慌乱。
“你答应过我两个要求,再多一个也没关系的吧。”
“什……是。”
“那这个也换个要求吧。”赵知与笑了笑,“也存起来。”
冯谁捋了一把头发:“我把人参还给你,我们用不……”
“到我了。”赵知与打断了他,眨眨眼睛,“你闭上眼睛。”
冯谁心里很乱,想要继续说什么,但在赵知与的注视下,还是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赵知与起身,脚踩在地毯上发出很轻的声音,抽屉被打开、关上,赵知与折回,站在了他跟前。
冯谁睫毛动了动。
“不准睁眼。”赵知与说。
冯谁认命地闭着。
他感觉赵知与靠近了些,体温,身上的香水味儿,呼吸的重量……
“你……把手伸出来,两只都伸。”
冯谁伸出手,一个颇有重量的东西放在了他手上,金属盒子,带着凉意。
冯谁睁开眼睛。
是个曲奇饼干盒,上面画着小熊图案,印着不知道是英文还是法语的文字。
冯谁在赵知与的示意下打开盒子。
里边很空,躺着一张银行卡。
“盒子是我妈妈留的。”赵知与说,“她很喜欢吃这个饼干,留了很多空盒子。”
赵知与看了看冯谁,笑容大了些:“送你的是银行卡,不是饼干盒。”
“银行卡?”
赵知与坐在了他身边,打开手机:“里边是我存的零花钱,有这么多,都送给你。”
冯谁看着手机上的数字,一下子眼睛都花了。
四位,八位,九位……九位数的零花钱。
冯谁看着躺在曲奇饼干盒里的银行卡,感觉之前跟赵知与说的话,他似乎并没有听进去。
“这么多钱,送给我?”冯谁转头,问赵知与。
“嗯,送你。”赵知与说。
冯谁看着赵知与,笑了一下。
赵知与也笑了。
冯谁拿起银行卡,黑色的卡面,钛合金材质,上面的卡通图案应该是定制的,两个大人牵着小孩的背影,右下角有赵知与的签名铭刻。
托赵知与的福,他也是见识到存款过亿的银行卡长什么样。
冯谁摩挲了一下卡面凸起的纹路,所有的语言好像都变得无力,他笑着问赵知与:“这么多钱送给我,不怕我不还吗?”
“我相信你。”赵知与说。
“相信也没用,这不是相信不相信能涵盖的问题。”冯谁说,“少爷,我要怎么说你才能明白……”
冯谁感觉心里有些悲伤,又有些荒凉:“我还不起的。”
他把黑卡放进饼干盒,合上盖子,低头看着上面的小熊图案。
过了好久,赵知与的声音传来:“还不起又怎么样呢?是我想给你的。是我自愿的。”
冯谁长长地呼吸。沼泽淹没了他,那根浮木不是无根的,他抓住了,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坚定地把他拖拽了起来,天光乍现,黑暗褪去。
这一瞬间,冯谁突然生出了一股冲动,一股不顾一切的冲动。
他喘了两口气,又看向赵知与:“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赵知与的眼睛清澈明净,是全世界最美丽的河流。
“奶奶说,她生病的时候,自己都放弃了,但你一直求她去医院。后来病控制住了,花了很多钱。”赵知与难过地看着冯谁,“奶奶说,你没跟她透露过钱从哪里来的,她也没问。”
“冯谁哥哥,你一个人,一定很辛苦吧。”
冯谁眼眶发烫,猛地转过头,死死盯着几米外的墙面。
赵知与安静地坐在一边,没再说话。
即便临海温度不高,但秋天还是不容拒绝地降临人世,花园里的伯爵红茶谢了,换上了木芙蓉和秋海棠,时间怎么过得那么快呢?他好像已经认识了赵知与一辈子。
眼眶的酸涩不知何时褪去,冯谁不知道过了多久,赵知与的就寝时间是不是过了。
他把饼干盒放到了赵知与手里:“很晚了,少爷该睡了。”
“叫我阿与。”赵知与说。
“晚安,少爷。”冯谁微微欠身,走向自己房间。
“为什么要一直逃避?”赵知与站起身,饼干盒落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一声。
“逃避?”冯谁茫然又疑惑,“我逃避什么?”
“有了钱,奶奶后续的治疗不是有保障了吗?”赵知与的声音有些生气,“我都懂,你为什么不要?”
“我要?”冯谁转过身,走到赵知与跟前,“这么多钱,你连个凭证都没有就敢给我,你知道我会怎么做吗?”
“我信你。”赵知与说。
“……”冯谁哽了一下,“我拿到钱只会销声匿迹,带着老方逃到你找不着的地方,你一辈子都别想要回你的钱。”
“能治奶奶的病吗?”
“什……”冯谁再次哽住,“什么?”
“你逃去的地方,能治好奶奶的病吗?”赵知与问。
“……”冯谁喘了两下,“跟你有什么关系?重点是这个吗?”
“那你逃吧。”赵知与的眼里闪烁水光,像是河面起了风,“逃到能治好奶奶的地方去,现在就逃,我会掩护你。”
“……你在说什么?”
赵知与鼓着腮帮子,像赌气,又像是赌博:“只要你舍得我,舍得一辈子都看不到我。”
冯谁后退了两步。
不可置信地看着赵知与。
失去了所有声音。
赵知与耳朵尖有点红,又怨又气地看了冯谁一眼,别过脸去。
卧室再次恢复寂静。
混乱中,冯谁居然有多余的心力,意识到他们在赵知与的卧室。
赵知与睡觉的地方。
冯谁头皮一阵发麻。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冯谁还是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赵知与试探地叫了一句:“冯谁哥哥……”
“闭嘴。”声音回来了,又干又平又轻,像死了十年的木乃伊。
赵知与没闭嘴:“让我帮你吧,我想帮你。”
“说到底……”冯谁缓慢而艰难地吐出字句,“我们是什么关系呢?”
“我们是朋……”
“不是朋友。”冯谁抬眼看他。
“那就是……”
“也不是。”冯谁不留情地打断他。
“我们是雇主和佣工,是少爷和保镖,是主人和仆人。”冯谁平静地说,却感觉心里一阵呼吸不过来的痛,“我们什么也不是。”
“为什么呢?”赵知与笑了笑,问他,“因为我是傻子吗?”
痛感加剧,像是刀刃划开血肉。
我白天被吓着了,冯谁想,所以心脏变得不好。
“就算你是傻子。”冯谁听到自己的声音自行其是,“也有的是人想跟你做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