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谁转过身,管家清亮的双目审视地看着他。
一阵风吹来,带起浓郁的花香。
冯谁眨了眨眼睛:“发生了什么?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管家没说话,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仿佛能透过他的假面看进内心,冯谁在这样凌厉的目光和刻意的沉默中,适时展露些许不安。
“一个月前,小少爷在梨湾区新开的高尔夫球场遇袭。”管家这才开了口,“伤到了手。”
破了点皮,冯谁心想,面上震惊道:“谁啊,活够了吧?”
“你。”管家说。
冯谁看了看管家,又瞧瞧刚见面的小少爷,撸了把头发:“等一下等一下……”
他深吸一口气:“所以,一个月前有人伤了少爷,少爷怀疑是我。”
“是确定。”管家说,“少爷不会说谎。”
冯谁沉默了。
装傻糊弄是他的下意识反应,其实在少爷话出口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处境变得极其危险。
陆氏到底多有钱,来之前他有粗略了解。
他十辈子都赚不到人家一天的收入。
冯谁本以为这种声名昭著,热衷艺术与慈善,在社会贡献上不遗余力,风评极佳的豪门,与那些游走在灰色地带的商人不一样。
他果然对真实世界缺乏认知。
就算不是他,少爷发了话,那就是他。
冯谁知道自己不算聪明,走到如今倚仗的无非是一身蛮力。
他余光瞥了眼四周。
管家看起来精神矍铄,但走路时下盘并不稳,不是练家子,一招放倒。
傻子少爷,一脚。
初中生,忽略。
狗,已降服。
最近的人在中庭,黑西装黑手套的刽子手,体型超过自己,从中庭到后院自己最快要一分钟,他呢?
从花园逃跑,下面是悬崖,危险的同时也意味着防守薄弱或者没有防守……
冯谁闭了闭眼,睁开眼时,他耸耸肩,走向一直沉默着的少爷。
他想弯下腰表示自己完全尊重智力障碍人士,但傻子少爷居然比他还高半个头。
冯谁于是仰头笑道:“少爷,你能跟我说说,那天袭击你的人,是怎么出现在球场的吗?据我所知,您这样身份的人,出行应该都带有保镖,且您能出入的场所,只怕一般人——比如我这样的,应该没资格进去。”
他逃不掉,即便今天撂倒所有人逃出这座豪宅,来日也逃不过陆氏。
少爷清亮的双眸看着冯谁,声音柔和但坚定:“他不在球场,他在墙外。”
管家补充道:“球场边上是块废弃工地,中间隔着绿篱围挡,袭击者在围挡外。”
他意味深长:“听说冯先生家境清贫,恰好住在梨湾区。”
眼前闪过中庭的鲜血,盆景后面露出的一只脚,刺鼻的血腥味中,那时的管家恍若未见,声调正常地叮嘱他少爷的琐事。
冯谁“啊”了一声:“在球场外啊,那他长什么样,少爷还记得吗?”
“他背对太阳。”少爷回忆了一下,“我没太看清楚……”
冯谁点点头,微笑着极快打断他:“这不是少爷的错,那您记得他穿什么衣服吗?或者其他特征?”
管家皱了皱眉,想要开口阻止,少爷却突然道:“啊!我想起来了。”
冯谁的心轻了一下。
那天他以为那小孩只是普通的有钱人,不论如何都没想到他是陆家的少爷,如果重来一遍,他绝不会为了林叔让自己陷入险境。
他没有后手。
冯谁盯着少爷花瓣一样的两片嘴唇,看着它一开一合,声音落入了耳中,但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意思。
“我记起来了。”傻子眼睛亮晶晶地说,“他长得很黑。”
冯谁感觉到身后利刃一样的目光轻了些,管家的神色有所和缓。
少爷挠了挠后脑勺,有些疑惑地看着冯谁。
冯谁从他眼中的倒影里看到自己,天生的冷白皮,读书时有男孩说他长得娘,被他揍得流了一地鼻血。
“当然。”冯谁双手一摊笑道,“梨湾区的工地,想必不是什么有钱人,日晒雨淋,哪有细皮嫩肉的。”
那个月他待在家里,工资照发,但他还是去找了活,多赚一点是一点。一个月时间晒得黧黑,直到老板让他不要出去招摇,又给转了一笔钱,冯谁才老实待在家里跟老方斗嘴,大半月的时间就白了回来。
“那,是我错怪你了。”少爷拧起剑眉,“对不起啊……”
“等一下。”
冯谁的心落下又提起,管家鹰隼一样看过来:“少爷,您刚说伤您的人是他,是认出了什么吗?”
死老贼,第一天认识,就是想要我的命是吧。
冯谁也作出凝神细听的姿态。
管家走到少爷身边,双手搭在他肩膀上:“来,跟刘叔说说,不用怕。”
冯谁知道糊弄得了傻的,糊弄不了这个精的,这里的活再多钱他也已经不抱希望,如今只盼着能全身而退。
不,只要不缺胳膊少腿就行。
咬死不承认,那片地荒废已久,没有监控。
居民区的路他走的监控死角。
上公交车戴了帽子口罩。
没有证据。
接下来,只要傻子嘴里没有吐出一些致命的字眼,比如声音、身形、轮廓……
——这个人的声音和那天那人的声音很像。
——第一眼看到他,就感觉像那个人站在眼前,一样高,一样胖瘦。
——不知道,但就是感觉很像……
——不知道,反正是他……
少爷看了眼冯谁,开了口,却是提及旁的事:“刘叔,阿水呢?为什么这几天没看到他?”
管家顿了一下:“阿水要回老家结婚,所以就辞职了,前天就走了。”
少爷垂下眼,没说什么。
管家提醒他:“少爷?”
少爷抬头,指着冯谁问管家:“他是接替阿水的吗?”
管家没说话。
少爷自顾自道:“他长得好看,我很喜欢。”
生平第一次,有人夸他好看时,冯谁没有动怒。
“少爷,您刚才说,他是抓伤您的人。”管家沉默了会,固执追问,“为什么会这样说呢?”
这个人在陆家的地位与权柄,也许比自己想象得要更高,他能罔顾少爷的意思。
冯谁感觉到逼问的意味。
他明白过来,也许不是少爷随口一说他就得死,而是管家认为他有危害少爷的可能,他就得死。
相比前者,他的死面更大。
冯谁垂下目光。
也许不一定会死,中庭的一幕也许只是在杀鸡儆猴。
也许阿水真的回了老家,现在正在结婚呢。
冯谁想到那被血水浸透的,与刽子手身上一样的黑西装。
他一瞬间有些茫然,自己怎么就站在了这里,落入了这种境地,生死凭着一个傻子的几句话被草草决定。
也许他应该趁早承认,道歉,赔偿,跪地磕头,毕竟只是手上破了点皮,而且傻子看起来好像有点人情味……
“我以为他要替代阿水。”少爷出了声,很小声的,“如果他来,阿水就得走,那我不要他。”
冯谁抬头,带着海水咸腥的风掠过花园,花架上的月季轻轻摇曳,瓷娃娃一样精致的小少爷站在花丛中,眉眼间有些微伤感。
管家默了默,拍拍少爷的肩膀:“阿水跟了少爷快十年,每天睡觉都恨不得睁一只眼,他年纪大了,受不住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也比不上年轻人的精力。”
管家指着冯谁:“他叫冯谁,就是那个‘你是谁’的谁,是不是跟阿水的名字很像?”
少爷噗嗤笑了,管家也笑了:“好了,少爷休息吧,我带阿谁先去安顿。”
管家朝冯谁示意,冯谁对少爷点点头,跟着管家身后走出花园。
他神思还恍惚着,不知道是该觉得庆幸,还是可笑。
“我叫赵知与。”身后传来少爷的声音,“知道的知,我与你的与。”
冯谁的脚步顿了一下。
“冯谁哥哥。”少年嗓音干净,“我们以后就是朋友了,是吧?”
那是个傻子,可冯谁好像听出言外之意:那件事在他们之间过去了。
他没有回头:“是,少爷。”
又赶紧加了句,以示谄媚和卑微:“是我的荣幸。”
管家带着他,无声穿过一道道走廊和房间。
“虽然少爷发了话。”冷不丁的声音在前头响起,“但你嫌疑彻底洗清之前,我不会信你。”
冯谁盯着他的后脑勺:“当然,您尽可怀疑,清者自清。”
管家回头看了他一眼:“还挺有文化。”
冯谁笑了笑:“跟客人学的嘴,您见笑。”
管家带他上了二楼,穿过铺着织花地毯,挂着肖像画的走廊,推开一间房门。
冯谁一进门,就被室内的布置给晃花了眼,橡木四柱床,层层垂下深红天鹅绒帷幔,一整面墙的丝绸挂毯,上面绘制着大概是打猎的场景,摆设一眼看过去金光闪闪、粲然生辉。
落地窗外,大海在悬崖下轻轻呼吸。
管家推开房间中的一扇门,里面竟是一个更大的卧室,比之这个更为奢华:“少爷的卧室。”
“二十四小时保护少爷安全,来之前应该有人跟你讲过。”管家说,“但除非少爷叫你,或者紧急情况,不能随便进去打扰他。”
冯谁表示明白。
“你休息一会,下午上岗。”
管家说完就要离开。
冯谁将行李箱放在床上,弯腰整理。
他动作很慢,看起来不急不缓,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还没从刚才的惊吓中回过神。
管家怀疑他,少爷似乎并没有糊弄过去。
这是什么开始。
不过,好歹挺过来了。
冯谁知道,自己在这里干不了多久,起码不会像阿水一样干上十年。
尽早脱身。
他下定了决心,一颗心稍稍定了一些。
“这是什么?”
管家的声音不期然响起,冯谁还未来得及反应,就感觉到对方快步走近,带起的风拂过自己的面颊,经年的经验让他一下子警觉起来,下意识就盖上了行李箱。
他发现了什么。冯谁知道自己身上没有任何证据,但管家发现了什么。几秒钟里,他脑子里只剩这一个想法。
身上一轻,管家取走了什么东西,却没有再近前一步,也没有去管冯谁欲盖弥彰关上的行李箱。
冯谁缓慢转过身。
“这是什么?”
管家拎着一个小小的挂坠,面无表情地问冯谁。
那是一只珠子串的小老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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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