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慕冉陷在阳台那张宽大的藤编躺椅深处,湿发如沉溺的海藻垂落,发梢悬空,水滴坠向虚空,在地板上洇开深色的斑点。
夜色浓稠,室内只余墙角一盏落地灯昏黄的光晕。
她闭着眼,眉头却无意识地锁着一个极淡的褶痕,像揉皱的宣纸一角。指尖搭在光滑的藤条扶手上,偶尔轻轻一叩,节奏却乱得很。
楼下街道的车流声隔着玻璃传来,明明遥远,此刻却在耳中嗡鸣不休。
密码锁冰冷的电子音骤然响起,短促而清晰,如同手术刀精准地划开了室内的寂静。
“嘀嗒——咔哒”。
门轴轻微的转动声传来。
萧慕冉的身体分明松弛下来,藤椅却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抗议呻吟。她依旧维持着那个近乎凝固的姿态,唯有垂在藤椅扶手外的那只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又悄然松开。
玄关处传来窸窣的衣物摩擦声,简十初脱下大衣的声响显得格外清晰。她换好拖鞋,脚步轻柔地踏进客厅,带着一身室外薄凉的夜气和一丝若有似无、萧慕冉从未在她身上嗅到过的男士香水的清冽味道。
这陌生的气味因子飘散在空气里,无声地膨胀着,瞬间压过了空气中残留的洗发水清香。萧慕冉的眉心几不可查地蹙起一道细微的折痕。
“回来了?”萧慕冉开口,声音带着长久缄默后的一点沙哑,努力维持着惯常的清冷平稳。她终于缓缓睁开眼,目光越过客厅中央那片柔和的落地灯光带,精准地投向玄关的方向。
简十初正弯腰将换下的鞋子归置整齐,侧脸被光晕勾勒出一种温润如玉的质感。
“嗯。”简十初应了一声,直起身,将那件米白色的羊绒大衣搭在臂弯。
灯光下,她白皙的颈项微微泛着光泽,嘴角似乎噙着一丝浅淡、却掩饰不住的疲倦弧度。她朝沙发走来,步履轻柔,像怕惊扰了什么。
“怎么样?”萧慕冉问,目光看似随意地掠过简十初平静的脸庞,实则如探针般深入每一个细微的表情褶皱。
藤椅微晃,她调整了一下姿势,悬空的湿发也随之轻轻摆动了一下,一滴水珠恰好坠落,砸在她裸露的锁骨上,随即顺着线条流向衣领深处,冰凉刺骨。
客厅里流淌着一种无声的张力。简十初在单人沙发边缘坐下,柔软的陷落感包裹住她。她稍稍向后靠去,手指无意识地在身侧的沙发扶手上轻轻画着圈,指尖的弧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
“人叫陆铭哲。”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声音如同浸了温水的丝绸,“是外科医生,在市中心的医院工作。”
她的视线短暂地投向萧慕冉,随即又微微下垂,落在地板那几处深色的水痕上,“我妈应该挺上心的,对方……也确实很有礼貌。”语调平铺直叙,听不出丝毫波澜。
萧慕冉的指尖搭在藤椅光滑的扶手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里一道细微的藤条纹理。
她看着简十初低垂的眼睫,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那阴影似乎比平时更深沉一些。
医生的身份,礼貌的举止,以及母亲的热心,这些要素堆砌起来,本该构成一幅无可挑剔的相亲图景。可简十初语气深处那抹极淡的疏离感,如同一根细丝,被萧慕冉敏锐地捕捉到了。
她心底那阵沉闷的敲击声似乎微弱了几分。
“然后呢?”
“有没有……夸你什么?”她追问,声音低沉了些许,如同在试探水下的暗流。
简十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向后挪了挪,更深地陷入沙发的支撑里。她抬眼望向萧慕冉,灯光落进她清澈的眼底,像洒了一层细碎的星光,但那星光之间,却浮动着一层薄雾般的茫然。
“他……也没夸什么,就说我比照片上还要出众。”
萧慕冉的目光深深地锁向简十初,心里不禁对这种评价感到肯定。
“陆医生,很有眼光?”她尾音微扬,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锐利,像冰棱在暗夜中无声碎裂。
“不是。“简十初摇了摇头,轻轻吁了一口气,那气息声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对他……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就是聊了该聊的,吃了该吃的。”她顿了顿,似乎在努力寻找更精确的词汇。
“像完成了一个设定好的程序模块。规整、流畅,但……没有我喜欢的感觉。”
她微微偏头,几缕柔软的发丝滑落到颊边,她的手指下意识地将它们拢回耳后,指尖触碰耳廓的瞬间,萧慕冉看到她耳尖泛起一丝极淡的绯红,如同初雪上落下的一片樱花。
“没有什么感觉?”
萧慕冉捕捉着那抹转瞬即逝的羞涩,心脏深处那块冰冷的角落被某种陌生的暖意悄然浸润、软化。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艰涩,仿佛每个字都需要从某个幽深的角落费力地挖掘出来。
“那……什么感觉……才会让你觉得……”
她停顿了一下,感觉舌尖微微发涩,仿佛触及了某种禁忌的边界,“……是喜欢?”
客厅里那盏简约的落地灯洒下暖黄的光晕,如同一个巨大的琥珀,将两人凝固在其中。窗外的城市灯火无声流淌,映在萧慕冉深色的眼眸里,却只留下两点遥远而模糊的光斑。
发梢的水珠终于不再坠落,悬垂的发丝在静止的空气中几乎凝固。萧慕冉的目光落在简十初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与探究。
这个问题悬在空气里,带着萧慕冉自己都未曾完全厘清的重量。
简十初明显地怔住了,身体在柔软的沙发靠背上僵滞了片刻。她微微抬起眼帘,视线没有立刻聚焦在萧慕冉身上,而是虚虚地投向空中某个无形的点。
客厅里只剩下两人清浅交错的呼吸声,仿佛连时间都小心翼翼地放慢了脚步。
片刻的沉寂后,简十初的指尖停止了在沙发扶手上无意识的勾画。那双总是含着温煦笑意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照着顶灯的光源,透出一种近乎透明的困惑和深沉的思索。
“喜欢的感觉……”
她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每个音节都吐得很轻。萧慕冉的目光无声地描摹着她蹙起的眉心,那小小的褶皱里似乎盛满了无法言喻的流动星河。
“大概是……一种‘在场感’?”她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你知道的,有些人站在你面前,可TA只是‘在那里’,像一幅挂在墙上的静物画。而另一些人……”
她的眼神有了微妙的变化,仿佛聚焦于虚空中的某一点。
“TA‘存在’着,真切地存在着。哪怕只是安静地待在你视线边缘,你身体的某根神经末梢也会被调动起来。“
“你能清晰地捕捉到对方的每一次呼吸起伏,每一次不经意的动作带起的细微气流,甚至指尖拂过纸张的微响……”
萧慕冉感到胸腔里某个沉寂已久的角落,被这描述温柔而精准地叩击了一下,发出空旷悠远的回音。她搭在藤椅扶手上的手指,指节因为无意识的紧绷而微微泛白。简十初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未察觉。
“……你会不自觉地……记住关于TA的一切微小细节。”
“房间里某种特定香气的消散,你知道是TA离开了;空气里流动的旋律忽然有了特定的节奏,你知道是TA回来了。有时明明背对着,却能在脚步声停在门口的一瞬间,就准确无误地……认出TA来。”
简十初的目光终于缓缓聚焦,带着一种萧慕冉从未在她眼中见过的深度,落回到萧慕冉脸上。那眼神不再是温和的湖泊,而是深不见底的海沟,涌动着无法言喻的暗流。
“……甚至……”
简十初的声音低下去,几乎只剩气音,眼神却异常灼亮,像投入深潭的两簇火星。
“你会忍不住……去触碰TA,去保护TA。”
她停顿了很久,仿佛这个词有着灼人的温度。
“不仅仅是物理意义上的触碰,而是一种……更深的靠近。想要穿越那些礼貌的距离,想要打破那些被划定的界限。想看到TA冰封外表下的裂痕,想看到TA无人时的脆弱,想确认他是否也会……因为你而失控。”
萧慕冉的呼吸停滞了。
空气中弥漫的水汽仿佛瞬间凝滞、冻结。简十初描述的每一个细微的感知碎片都像一把精巧的钥匙,在她紧闭的心房铁门上找到了对应的锁孔。
那些被理性刻意忽略、强行压制的瞬间:
清晨站在卧室门口,简十初睡眼朦胧的慵懒侧脸,琴房磨砂玻璃中简十初模糊的背影,甚至只是身体上的细微触碰,对方的指尖就能带来心悸……
所有这些碎片,此刻被简十初的语言骤然照亮、串联。它们不再是无序的噪声,而是一行行骤然亮起的、指向唯一答案的清晰密码——一种指向她萧慕冉的密码。
这认知太过汹涌,太过陌生,瞬间冲垮了萧慕冉惯有的冷静堤坝。她下意识地收紧了搁在腹部的手指,指尖深深陷入浴袍柔软的绒布里。
一股难以言喻的慌乱攫住了她,像冰冷的潮水漫过脚踝,让她有种想要立刻起身逃离的冲动。然而身体却背叛了意志,沉重地陷在藤椅的凹陷里,动弹不得。她只能微微偏过头,视线仓惶地投向阳台角落里那盆绿植肥厚的叶片阴影中去,仿佛那里藏着某种答案或遮蔽。
萧慕冉张了张嘴,舌尖抵着上颚,试图发出一个音节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或者仅仅是吸进一口带着凉意的空气。然而喉咙深处仿佛被无形的砂砾死死堵住,只逸出一个极其轻微、短促到几乎不存在的吸气声。
简十初似乎并未捕捉到对面藤椅上传来的那声微弱的挣扎和紧绷。她沉浸在自己方才那番剖白带来的、近乎眩晕的余波里,白皙的脸颊上,那抹之前因为思索而泛起的薄红尚未褪尽,反而在沉默的酝酿中加深了些许,如同雪地里悄然绽放的霞色。
“……我也说不清了。”
简十初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种深海浮游般的无力感,更像是某种自我开脱的低语。
“大概只是一种纯粹的感觉吧?非要用语言去框定它,反而失去了那种……无法言喻的真实感。”
空气如同凝固的蜂蜜,沉重而粘滞地包裹着两人。
窗外城市的灯光在玻璃上流淌变幻,映在萧慕冉深不见底的眼眸里,仿佛无数破碎的光斑在无声地燃烧。
简十初似乎被萧慕冉那过于长久的沉默弄得有些局促。她很快站起身,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我去洗漱一下。”
声音刻意放松,却像一块被强行抛入死水的石子,只在表面漾开几圈生涩的涟漪。
“嗯。”萧慕冉终于发出了一个音节,短促而低沉,如同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她看着简十初抱着大衣转身走向卫生间,黑色的羊绒长裤勾勒出修长而略显单薄的背影。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客厅的光源。片刻后,卫生间传来清晰的水流声,带着一种奇特的节奏感,冲刷着萧慕冉混乱的思绪。
自己每一次推开卧室门,即使知道她在家,视线也会本能地搜寻那个坐在沙发上的身影时,胸口蓦然落定的踏实感是什么?
自己每一次在录音棚外,透过隔音玻璃凝视简十初十指在琴键上跳跃,灵魂深处随之颤栗的共鸣,是什么?
自己每一次看到林雨微,她用虚假甜美的声音和简十初说话,萧慕冉内心的厌恶感和保护欲,又是什么?
原来内心那份对简十初与旁人泛泛之交的排斥感,并非出于对搭档的守护,而是源于一种不容侵染的独占欲。
那份一直被她归咎于“完美主义”或“苛刻搭档”的焦灼和占有欲……
水面之下,早已暗礁丛生。
原来如此。
她感到一种近乎荒诞的恐惧。为这失控的情感,为这指向清晰的**。
冰冷的寒意从脊椎蔓延开,可胸腔深处却有一簇火焰在不受控制地燃烧、蔓延,冰与火交织,让她指尖微微颤抖起来。
记忆的尘埃纷纷扬扬地升起,组合成一面巨大的、无法回避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那个被刻意掩埋的真相: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