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瞬间炸开了锅,惊呼和混乱的脚步声响成一片,所有人都猝不及防地暴露在突然降临的冰冷攻势之下。
“哎呀!下雨了!”
“快找地方躲雨!”
“我的头发!”
冰冷的雨水疯狂地砸在脸上、身上,世界顷刻间被一片白茫茫的雨幕吞噬。
混乱中,简十初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越过惶急失措攒动的人头,瞬间锁定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萧慕冉站在开阔处,细密如针的雨点正狠狠砸在她脸上、肩上,她下意识地微微蹙起眉,却并未像旁人那样慌乱奔逃,只是抬起手遮挡。那姿态里有不合时宜的固执,甚至隐隐透着一丝自弃。仿佛这冰冷的鞭打,是她理应承受的某种宿命。
就在这电光火石、一片混乱的瞬间,简十初的目光穿透密集的雨帘和晃动的人影,锐利地捕捉到了侧前方——大约十几米远的地方,有一座孤零零矗立在湖边小坡上的古色古香的八角亭。它就像一个沉默的避风港,在肆虐的暴雨中显得如此安稳。
一股灼热的冲动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简十初甚至没感觉到思维的转动,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反应。她猛地扯下自己身上那件唯一能挡点风的薄款白色外套,动作快得近乎本能,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跑过去狠狠扬手,将它兜头盖在了萧慕冉身上。
质地柔软的针织开衫带着简十初微弱的体温和淡淡的栀子花香气,骤然隔绝了冰冷的雨水。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瞬间被抽空,萧慕冉只感受到头顶那份突如其来的遮蔽和她指尖残留的力道。
萧慕冉彻底怔住了。冰冷的雨点砸在覆盖着她头脸的针织开衫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而她自己裸露的发丝和脸颊,却没有感受到丝毫冰冷的侵袭。包裹着她的这件衣服,像一层温暖的结界,隔绝了外界的狂风骤雨。
她愕然地抬起头,视线隔着被雨水迅速打湿变得半透明的针织布料,对上了简十初的眼睛——那双总是盛满温柔的眸子,此刻在雨幕中亮得惊人,里面没有丝毫犹豫,只有纯粹的、急切的、想要保护她的决心。
“你干什么?”萧慕冉的声音穿透雨幕传来,带着明显的愕然,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庇护烫了一下。
“那边,有个亭子!”简十初顾不上解释,伸手一把攥住萧慕冉的手腕,那纤细手腕上传来的冰凉让她心惊。她拉着她便往自己目光锁定的那个八角亭冲去。
冰冷的雨点失去了外套的遮挡,如同无数冰冷的钢针,瞬间刺透了简十初身上那件单薄的雪纺衬衫。布料湿透,几乎是立刻就紧紧贴附在她的肌肤上,勾勒出背部流畅的蝴蝶骨线条和纤细腰身的轮廓。
雨水顺着她乌黑的发梢、苍白的脸颊、秀气的下颌线疯狂流淌。深秋的雨带着彻骨的寒意,像无数冰冷的虫子钻进骨髓,简十初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牙齿开始轻轻磕碰。
短短几十米的距离冲刺,却仿佛耗尽力气。两人终于一头撞进小小的亭子。筒子楼般窄小的空间里,只有雨打芭蕉般的噼啪声在头顶密集炸响,整个世界被隔绝在喧嚣冰冷的雨幕之外。
亭子隔绝了雨水的直接冲击,但简十初此刻的模样只能用狼狈透顶来形容。
湿透的薄衬衫紧贴身体,寒意透过每一寸肌肤疯狂侵蚀,她环抱住自己,瘦削的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发抖,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带出白色的雾气,在昏暗中消散。脸色在亭角微弱灯光的映照下,白得像初冬第一场薄雪。
萧慕冉则截然不同。除了裤脚溅上的几个深色雨点,她几乎称得上完好无损。那件被简十初强行盖在她头上的开衫吸饱了雨水,沉甸甸地搭在她肩膀上。她垂眸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意外的遮蔽物,又抬眼看向狼狈发抖的同伴,深潭般的眼眸里翻滚着极其复杂的东西,惊愕、不解、一丝被冒犯的愠怒,或许还有更深层、连她自己都拒绝辨认的情绪。
她随手将肩上吸饱了雨水的开衫扯下,布料沉甸甸地坠着水珠,发出闷响。她没有把它递还,只是随意地搁在冰凉的石凳上。
“为什么这么做?”萧慕冉的声音在亭子狭小的空间里响起,低沉平稳,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溅起无形的波纹。她的目光锐利地钉在简十初身上,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穿透力。
简十初微微仰起脸,迎上萧慕冉复杂审视的目光,声音带着一丝冻出来的微颤,却异常清晰:“如果让公司里那些仰望萧大作曲的人看见她被淋成落汤鸡的狼狈样子,你猜他们会怎么想?还是……”她嘴角勾起一个极冷的弧度,带着一丝自嘲的尖锐,“你觉得会更有趣一点?”
简十初冻得嘴唇都有些发紫,身体筛糠般抖着,然而那双温润的眼眸深处,却奇异地浮起一层朦胧的笑意,像被雨打湿的湖面上顽强透出的月光。“他们怎么想……重要吗?”
这句简单的话像无形的楔子,猛地钉入萧慕冉看似坚硬实则早已布满裂隙的心墙深处。她浑身几不可察地一震,仿佛被一股微弱却精准的电流击中。所有的质问、所有的冷漠、所有精心构筑的疏离壁垒,在这个颤抖的声音面前,瞬间失去了支撑。
“他们怎么想……重要吗?” 她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力量,语调轻缓下来,几乎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我只看见了……你会被淋湿。”
眼前这个瑟瑟发抖、狼狈不堪的人,此刻的眼神却亮得惊人。萧慕冉清晰地看到,那笑意里包裹着一种近乎顽固的纯粹,纯粹得不掺杂任何权衡算计,纯粹得只源于一个最原始的冲动:不能让她淋雨。
荒谬的熟悉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萧慕冉。
十一年前小学操场的午后,瓢泼大雨不期而至,所有孩子尖叫着跑向教学楼。只有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女孩,明明自己瘦得像棵豆芽菜,却笨拙而固执地踮起脚,试图用一本小小的图画书挡在那个总是安静坐在角落的女孩头上。一模一样的眼神,一样的不假思索,一样的……不顾一切地扑上来。
十一年前的画面和眼前瑟瑟发抖的身影在萧慕冉的视网膜上残忍地重叠。她感到一股尖锐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心脏,简十初似乎从未改变。无论她如何竖起尖刺,如何用冷漠推开,甚至坦白了内心那阴暗扭曲的精神疾病,这个人……这个人似乎总是固执地、不计代价地想要靠近她这片布满荆棘的废墟,笨拙地想替她挡开那些并不存在的风雨。
亭子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雨声持续敲打着穹顶,形成一层密不透风的冰冷结界。
萧慕冉目光紧紧锁住简十初苍白的脸,试图在那双过于平静的眼底找到一丝波澜。
“简十初。”她喉咙有些发紧。
“嗯?”
“你是不是上次替我去挡宋清欢那杯咖啡逞英雄上瘾了?”
简十初长而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水珠,轻轻一颤。
“我没有。”
“咖啡……会烫伤,”她避开萧慕冉的视线,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雨幕,“雨……会生病。”她没有反驳,没有解释自己的动机,只是陈述了两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那眼底微弱的光芒并未熄灭,反而多了一点难以解读的执拗。
一股强烈的烦躁和某种更深沉、更滚烫的情绪猛地涌了上来,堵得萧慕冉胸口发闷。她别开脸,硬生生压下喉咙口的质问,目光投向亭子外白茫茫的雨幕,亭檐汇聚成的水帘在她脚边砸起冰冷的水花。
恰在此时,简十初放在湿透的裤兜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她费力地用冻得僵硬的手指摸出手机,屏幕已经被雨水浸得模糊不清。划开,是许薇发来的微信消息,连着好几条:
【许薇】:十初姐!!!你和萧老师在哪啊?!雨太大了!我们都在超市里躲着!急死了![哭哭表情]
【许薇】:你们没淋到吧?刚才跑散得太乱了!顾总监正在清点人数!
【许薇】:看到消息快回话啊!!![抓狂表情]
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许薇的焦急。简十初手指有些僵硬地回复:
【十初】:没事,别担心。我和萧老师在湖边的一个小亭子里。安全。
消息刚发出去,许薇的回复几乎是秒回:
【许薇】:亭子?!哪里的亭子?离超市远吗?超市阿姨免费给大家发姜茶呢,热乎乎的!你们淋湿没有?!!!
简十初吸了吸鼻子,指尖僵硬的在屏幕上敲打:
【十初】:没事了许薇,我们也在躲雨,在一个小亭子里,挺好的。姜茶你们喝吧,我们等雨小点再过去。
她说完,又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整个身子都跟着剧烈地一抖。
这声喷嚏像根针,瞬间刺破了萧慕冉强行维持的冰冷表象。她猛地转回头,目光锐利地落在简十初脸上。那张脸此刻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带着一种脆弱的青紫。她几乎是没有思考,冰凉的手指已经探了过去,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力道,直接覆上简十初冰冷的额头。
手掌下的皮肤滚烫!
简十初显然感受到了她的靠近,抬起湿漉漉的眼睫,有些茫然地看向她。
灼热的触感透过指尖猛烈地灼烧着萧慕冉的神经,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昨夜简十初被王金国灌酒时强撑的苦笑,在厕所隔间里苍白蜷缩的样子,还有此刻掌心下这惊人的热度……所有的画面碎片疯狂涌入脑海。
“你……”萧慕冉的声音像是绷紧的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发烧了。”她的手指甚至忘了收回,就那么僵直地贴在简十初的额头上,那惊人的热度源源不断地传来,仿佛要将她冰凉的指尖也一同点燃。一股陌生的、近乎恐慌的情绪在她胸腔里疯狂滋生,混合着之前未消的烦躁,形成一种汹涌的洪流,几乎要将她吞没。
简十初笑了笑,看似毫不在意。
“没关系,我体质好,烧不多长时间。”
“你……”萧慕冉喉头动了动,皱了皱眉。
“……冷吗?”萧慕冉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是挤出来的。她避开简十初探寻的目光,视线落在亭子一角不断流淌下来的雨帘上,仿佛那里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
“还……还行。” 简十初努力想挤出一个安抚的微笑,但牙齿的磕碰却让那笑容显得格外脆弱勉强。寒冷像无数细密的针,不断地刺穿她的防御,那股从脊背蔓延开的寒意让她再次环紧了手臂,控制不住地又打了个冷战。
萧慕冉的嘴唇无声地抿成一条僵直的线。她目光扫过亭子,最终落在石凳上那件还在滴水的开衫上。她走过去,弯腰,有些粗暴地将衣服拎了起来。沉甸甸的冷水哗啦啦地流到地上。她用力地拧绞着布料,拧出一道道有力的水痕,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拧了一遍,又拧一遍,顽固地重复着这个单调的动作,仿佛要榨干它最后一点水分。
拧到再也拧不出一滴水,她才停下。简十初的开衫最终变成了一团皱巴巴、半湿不干的布料。萧慕冉拿着它,转过身,动作有些僵硬,带着一种近乎自我惩罚的粗暴,直接将这团还带着潮湿气息的织物塞进了简十初冰冷颤抖的怀里。
“披上。” 她的语气生硬,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视线却始终固执地停留在亭角流淌的雨水上,坚决不肯去看简十初此刻的表情。仿佛递出的不是一件微不足道的湿衣服,而是一块灼烫的烙铁。
简十初低下头,看着怀中这团被拧得变了形、尚带着萧慕冉掌心残存一丝微不足道温度的湿衣服,心头莫名地一酸。她没有拒绝,极其顺从地将这聊胜于无的“遮蔽物”展开,有些笨拙地裹在自己湿透冰凉的上身。湿冷的布料贴在皮肤上,带来一种奇异的重量感和……一丝微弱到近乎错觉的暖意。
雨,终于在抵达它狂暴的顶点后,开始显露出一丝疲态。那密不透风的鼓点声稍稍稀疏了些,由令人心悸的轰鸣,转为略显松懈的淅沥。
“雨……好像小了点?” 简十初的声音细微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打破了亭子里令人窒息的死寂。她试探着站起身,裹紧身上那件早已无法提供实质温暖、反而加重了湿冷负担的半湿开衫,双腿因为久站和寒冷而有些麻木僵硬。
萧慕冉依旧背对着她,没有回应,只是微微侧过头,目光投向雨势减弱的方向。
“我们……过去吧?” 简十初往前挪了一小步,声音很轻,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超市那边……有姜茶。” 她试图用这个理由去靠近那个冰冷的背影。话音未落,一股强烈的酸痒感猛地从喉咙深处窜上来,根本无法抑制——
“咳咳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猝不及防地爆发出来,她猛地弯下腰,肺部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反复摩擦,脸颊瞬间因为窒息的痛苦而泛红。
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像长满了冰的鞭子,狠狠抽在萧慕冉紧绷的神经上。她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细微的风。看着简十初咳得浑身颤抖、几乎无法直起身的痛苦模样,萧慕冉深潭般的眼底终于剧烈地波动起来,那层坚硬冰冷的漠然被砸开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一只手,手臂抬起了一半,是要去扶住那摇摇欲坠的肩膀?还是要替她拍背?
然而,指尖在距离简十初咫尺之遥的地方再次凝滞了。她看到了简十初咳得通红的眼角,看到了她因为痛苦而泛起的生理性泪花,看到了她皱眉痛苦的表情。那只抬起的手,最终只是极其僵硬地、带着一种自我厌恶般的力道,紧握成拳,重重地垂落回身侧,指节捏得发白,指甲几乎陷进肉里。
“……嗯……” 萧慕冉的喉咙里终于挤出一个沙哑的单音节。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用冰冷的空气压住胸腔里翻腾的某种东西,然后率先一步迈出了亭子,踏入了外面依旧冰冷潮湿、但雨势已然减弱的世界,没有回头再看一眼,“跟上。”
简十初捂着胸口,努力压下喉咙深处残余的痒意,急促喘息着。看着萧慕冉毫不犹豫走入雨中的背影,那身影在稀疏的雨丝里显得愈发单薄而决绝。她抿了抿冰凉刺痛的唇,裹紧湿冷沉重的衣衫,沉默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