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在霓虹里沉浮,月光把未合拢的琴盖镀成银色。
窗外是城市的灯火,车流如光河般流淌,而萧慕冉只是沉默地注视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棱角分明却又不失精致。
苍白的肤色像常年不见光的钢琴内部,唯有颧骨处泛着淡淡的疲倦红晕。眉骨投下的阴影里藏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睛,虹膜在强光下会呈现出蜂蜜般的透明质感,此刻却因长而沉淀成暗沉的焦糖色。一米七三的身高在女性中显得出挑。
她呵出一口气,雾气模糊了玻璃上的影子。
明天就要见新的演奏者了。
萧慕冉已经换过三个演奏者,每一个都撑不过半年,不是受不了她近乎苛刻的要求,就是跟不上她瞬息万变的灵感。
公司顾总监顾晚乔这次倒是神秘,连简历都没提前发给她,今天下午只对她说:“这次绝对适合你。”
适合?
萧慕冉冷笑一声。她转身走到钢琴旁,猛地合上琴盖,金属碰撞声在寂静的房间里炸开。立在谱架上的谱子也飘落在地,五线谱上画着密密麻麻的修改记号,她弯腰去捡时,西装口袋里的药瓶滑落在地,白色药片像珍珠般滚进钢琴底部。
"......"
她盯着琴底黑暗的缝隙看了很久,最终放弃去捡。看着这些安抚自己睡眠的药片,她不禁想起自己黑暗的童年。
萧慕冉七岁就学会了从酒瓶碰撞的声音判断今晚会挨几下皮带。
父亲的白酒瓶在玄关柜上叮当作响时,母亲就会突然想起阳台的衣服还没收。那些衣物在夜风里飘荡,像一群仓皇逃走的白鸟,而她被按在钢琴凳上,琴盖映出父亲通红的眼睛和扭曲的脸。
"弹啊!"皮带扣砸在琴键上,迸出刺耳的和弦,"老子花这么多钱让你学琴,你就弹这鬼东西?"
她总在数母亲洗碗的次数。水流声每中断一次,厨房玻璃门上的剪影就颤抖一下。母亲在偷看,但从不推门进来,因为她进来的话就要被一起打。直到某天深夜,她发现母亲数着钞票往行李箱里塞现金,而父亲醉倒在沙发上,手里还攥着她的钢琴考级证书。原来是父亲把母亲打得耳膜穿孔。
离婚官司打了半年。法官问十岁的萧慕冉要跟谁,她看着母亲红肿的颧骨说"妈妈",却没看见母亲听到判决时松了口气的表情。
收到优异的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母亲留了张字条就和情夫去了南方,之后就再也没和她联系过,直到现在。
“萧老师还不走?都晚上十点半了。”顾晚乔提着米白色大牌包包,羊毛般的卷发垂在耳后。她倚在萧慕冉的办公室门边,红唇微扬。
她的话语打断了萧慕冉的思绪。
“不急。”
萧慕冉经常很晚下班,有时直接在公司通宵。这不,公司里除了顾晚乔又只剩下她一人了。
“哎呦,我说慕冉呐,公司里像你这么敬业的人我见的还真不多。”顾晚乔挑了挑眉,接着补充道:“不过也要好好休息,明天上午九点,别忘了,我先走了。”
高跟鞋清脆的声音缓缓消失在走廊。黑夜里的公司大楼像一个海底,那种被巨大寂静包围的压迫感,还有随时可能出现的、不可名状的恐惧。
萧慕冉拿起咖啡杯,发现里面的液体早已冷透。她皱了皱眉,起身走向办公室隔壁的水房。她拧开水龙头,发出沉闷的轰鸣,萧慕冉靠在墙边,盯着自己的左手。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大腿,节奏与她脑海中盘旋的旋律同步。这段旋律已经困扰她两周了,每次快要抓住时又像水一样从指缝溜走。
涮好杯子后,萧慕冉终于决定离开。推开公司的大门,夜风像冰水一样浇在脸上。萧慕冉站在公司门口,突然不想回家。那个三居室的公寓估计今晚又显得特别空旷。
她今天没有开车,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耳机里循环播放着自己最近创作的音乐。走到第三个路口时,一段不和谐的音符突然刺入耳膜,萧慕冉猛地摘下耳机,发现声音来自路边一家24小时便利店。
透过玻璃窗,她看见收银台旁边的电子琴前坐着个穿工作服的店员,正用一根手指戳着琴键。那根本算不上演奏,只是毫无章法的噪音。但不知为何,萧慕冉站在原地看了很久,直到对方注意到她的视线,尴尬地停下了动作。
“要买什么吗?”店员问。
萧慕冉摇摇头,却推门走了进去。冷气混着关东煮的味道扑面而来,头顶的荧光灯管嗡嗡作响,亮得刺眼。她站在饮料柜前,指尖掠过一排排五颜六色的铝罐,最后停在一瓶透明包装的椰子水上。
“要加热吗?”收银员头也不抬地问。
萧慕冉皱眉,“椰子水加热?”
“哦,看错了。”收银员讪讪地笑,“最近天凉了,买热饮的人多。”
她没继续回应,只是把瓶子放在柜台上的动作比平时重了一点。收银员扫完码,突然抬头多看了她两眼。
“您是不是……经常来?”
萧慕冉的指尖在玻璃柜台上轻轻一敲,“第一次。”
“奇怪,总觉得眼熟……”收银员嘀咕着,把零钱递给她,“可能是熬夜熬昏头了。这么晚了,您也早点休息。”
萧慕冉没回应,走出商店拧开瓶盖,椰子水的清甜在舌尖漫开的一瞬。送走顾客的店员重新坐到电子琴前,按出零零散散的几个音符。
她沿着河滨大桥慢慢往家的方向走,椰子水瓶在指间晃荡,偶尔撞到西装裤缝,发出闷闷的"咚"声。
天桥上有卖唱的艺人,吉他盒敞开着,里面零星躺着几枚硬币。那人正唱着某首民谣,副歌部分走了调。萧慕冉在栏杆边驻足,左手无意识地打着拍子——第三拍总是比节拍器快一点点。
"要点歌吗?"艺人抬头问她。
萧慕冉摇头,却在转身时听见身后传来一段即兴变奏。那旋律莫名耳熟,却不知道从哪听过。
她加快脚步,马丁靴敲击水泥地的声音在夜色里格外清脆。
拐进一条小巷,这里的路灯坏了一盏,明暗交界处蹲着一只三花猫,正慢条斯理地舔爪子。萧慕冉蹲下来,把还剩下的椰子水倒进瓶盖,推到猫咪面前。
猫警惕地闻了闻,随后大口品尝起来,好像一点都不怕人。
十一点四十七分,萧慕冉终于走到公寓门口,门上挂着一个白色信封。萧慕冉盯着它看了三秒,伸手摘下来——是物业费通知单。
她捏着信封边缘,低头看了看。撕开封口时,纸张边缘在食指划出一道细痕,渗出一粒血珠。萧慕冉没在意,直接抬手输入起了密码锁。
公寓依旧冷清,客厅空无一人。地上躺着一支钢笔,大概是从茶几上滚落的。她蹲下身捡起来,发现笔帽有些松动。这是她上周才买的,因为长时间使用已经出现了磨损。
公寓里安静得能听见冰箱的运作声。她走向自己卧室里的卫生间,浴室镜子里的人影高挑。萧慕冉用冷水洗了把脸,水珠顺着下巴滴落在洗手台上。她盯着那些水珠看了一会儿,随后拿起一旁的毛巾胡乱擦干了脸。
床头柜上的药瓶在黑暗中泛着冷光,那是一瓶见底的安眠药。本来今天在药店新买了一瓶的,可刚才在公司都撒到了钢琴下面。
萧慕冉倒出一片白色药片,犹豫了一下,又加了一片。她知道自己的不该连续服用,今天是她服药的第三天,并且很少一次性吃两片,但明天,她必须保持绝对清醒的状态去见那个新演奏者。
药效来得比想象中快。萧慕冉躺在床上,感觉意识像退潮一样缓缓远离。朦胧之中,她还能听见洗手台上的水珠沿着陶瓷边缘滑落,滴答,滴答,像一首走调了的节拍器。就在即将入睡的边缘,她听到手机震动了一下。可能是顾晚乔又发来了什么,但她已经没有力气去看了。
她终于坠入无梦的黑暗。而床头的电子钟无声地跳到了4:03,窗外,第一缕晨光正在高楼边缘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