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花颂声 第5章 降落1932（承）

承

中队训练繁忙，说起来我和柏兰旌的空闲都不多。不过他总是借着整顿的空挡，蹬着一辆脚踏车，哪怕只是匆匆见一面，也要来医院和我说上一句话。

科室主任看见后，故意为难他道：“我亲爱的飞行官啊，你可别日日往我们医院跑，咱们战时年代，绷带药品都是紧缺物资，浪费不得。”

柏兰旌扬扬手，展示四肢健全，耿直答道：“主任，我不占你们的药品。”

“非得我把话说得这么明白才是么？”科室主任撇了撇嘴，“小林医生，她不是我院的资源嘛？”

“留洋归来的漂亮姑娘被你个脚不着地的飞行员骗了去。”

柏兰旌读不懂主任言语里的戏谑，只当了真，遂牵住我的手答道：“主任放心，我会踏踏实实对小知好。”

……

回忆起四年前那一面，我问他：“你既一心从军，军种平等，当年，又为何偏要报考航校？”

他先是轻轻笑道：“军种平等么？我不觉得。”

我静静地望向他，这样平和的岁月不多，我恨不得将他眉眼笑貌都深深刻画入脑海里。我只见他素来沉稳幽深的眼眸里泛起光亮，倏忽之间，整个人便热烈起来。

“陆军勾心斗角，贪生怕死者多矣，我们不会！”

“海军积贫积弱，差距之大东山难起，我们不是！”

“我们的身体、飞机和炸弹，当与敌人兵舰阵地同归于尽！”

这最后一句话，我听过看过很多遍。初次见时，是在百年后荧幕上的一张旧照片内，一群年少的飞行官促膝坐在校训石碑之前，与那字字泣血的豪言形成反差的是，他们年轻稚嫩或扬着笑的脸庞。

当听见柏兰旌亲口诵出这句校训时，我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我怔怔不说话。

柏兰旌回过头来，长久地叹了一口气，他缓缓弯下腰，双手慢慢抚上我的肩。不似宽慰，而是沉重的，我忽而觉得千斤压身，耳畔嗡嗡听见他说。

“小知。”

“你要记得，若我不幸……死于战场。”

“吾妻，要替我收尸呐。”

那一个“死”字，骤然戳进我心中最隐蔽又最在意的地方，我抬眼间，泪水已不受控制地盈满眼眶。

柏兰旌似是有些无措和愧疚，他轻轻抬手用指腹替我拭泪，收起眼里的情绪，柔下声来：“别怕，别怕。”

我哽咽着，问道：“如何收尸？”

他似是怕再吓到我，避而不答道：“我只是假设如此道，小知，你放心，我可是骁勇善战的飞将军，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平安回来见你。”

“你不懂。”我咬唇摇了摇头，仍是执拗问：“如何收尸？”

他沉默片刻：“只怕烈火高温，烧得我尸骨无存，但求机体尚存一残骸，你拾了去，咱们俩，死后要葬在一起。”

“柏兰旌。”

这是我第一次认真直接地喊他名姓，他明显一愣，旋即抬头也回以认真神色。

“你不觉得，这对我来说不公平、太残忍了么？”

他一死了之，为国捐躯，身前生后事一概忘怀，那我呢？像我这样活着的人该怎么办？

静默。

他扭过头去，避开我的目光，柏兰旌自问无愧天地，却在此刻产生想要逃避的冲动。

“对不起，我是军人。除了家国，我最爱你。”

先家国，后吾爱，这个时代的英雄似乎都这么选。他今生注定亏欠于她，怎么也还不清。

“小知，对不起。之前是我冲动了……如果你要再次思索我们的关系，我无异议。”

像是怕听见我的回答，他落荒而逃了。

-

小萱端着纱布盘进来，在换药台上擦拭碘酒，余光瞥见我，随口问道：“怎么最近不见柏队长？”

我正翻开病历，便也草草答道：“概是训练紧，不得空罢。”

“胡说。”小萱换好了药，却是好整以暇地站在不远处看着我：“你们吵架了？”

“没。”

那日他所言所行，皆是真心，我自百年后而来，早知他的选择，当初犹豫纠结后仍选择和他在一起，便不会在乎这些。只是……我心里仍然存着一缕侥幸，倘若他能为我放弃从军，我带着他逃得远远的，即便乱世，我亦可寻一处稍安稳地，和他白头到老。

可我又深知，若他这般逃，他便不是柏兰旌，不是我百年后一眼仰慕之人。

今日没有夜班，约莫五点多，我简单收拾，打了一辆黄包车，来到明故宫机场。

柏兰旌所在的第七中队在此整训，闲杂人等不得进入，我自是在外等候，只是拜托哨兵通报了一声。

日头西斜，也不知过了多久，里头传来嘈杂声响，行伍解散稍事休息，一个人影匆匆朝外跑来。

柏兰旌便站在门口，克制着喘气，目光灼灼看向我。

“……你来了。”

我淡淡颔首，朝他走了过去，一时间，他神色颓暗了下去：“小知，我知道你来是要说什么……我都同意。只是，我本心如此，但那日对你的语气重了些，都是我不好。你这般耀眼……我情知你日后能遇上无数比我更好的，可我——”

他的语气嗡住了，只因我附上一吻，悉数堵住他未尽的话语。

咫尺之间，我清晰地发觉面前之人浑身一僵，连呼吸都屏住了。

我轻轻移开，柏兰旌耳根已红透，目光愣愣，唇角却在傻笑着。

我垂眸，抿唇莞尔，牵住他的手，深切哽道：“我一生诉求，就是你平安落地。活着回来，相守一生。”

“虽然你那般说，我心里有点酸酸的，但是我自己能消解。”

“因为你让我骄傲啊。”

那样一个绚丽灿烂而残酷冰冷的身份。

他眸中泛着点点光亮，像藏进一整个银河，我沉溺其中，见他笑意更甚。无需言语，他只是双手环着我的腰，将我揽得更紧更紧了些，轻轻吻在额上，万分珍重意。

世人崇尚英雄，自古文学总以美人点缀其一生豪情。

阿旌，你可能不知道，若我这生未曾遇见你，我不过是芸芸众生中再平凡不过的一人。

我仰望他的光芒，付诸两世的情，陪伴他的日夜，无上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