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碧霞岛还笼罩在安静的晨雾中,饱满的露水从叶尖滑落下来。
绛雪自宫殿处缓步走来,她微一侧头,对小路尽头的莫疏水说道:“走吧。”
那日见面后的第二天,她派人与莫疏水说道,不如趁此刻魔物受伤,择日二人一道再赴北海,镇压魔物,结束这桩几十年前的恩怨。
莫疏水虽伤重在身,却格外信赖绛雪,于是拱手道:“好。”
就这样,绛雪再次来到了北海。
北地的长风一直都是肆虐的,眼下又已过霜降,风吹过身体时竟有种浸入冰雪的冷。
绛雪运起灵力,一语不发,跟着莫疏水走向了海岸旁郁郁青青的密林中。
每往前走一步,心都不由自主地更沉一次。
前世的记忆扑朔而来,疯狂占据了她的脑海,她无比清晰地记得,当初她便是死在此处。
约莫走了百二十步,莫疏水低声道:“就在这里了。”
绛雪低低地“嗯”了一声,看向脚下的土壤。
那上面尽是血淋淋的咒印,一圈又一圈,泥土原本的芬芳和封印上浓厚的血腥味混在一起,不分彼此地冲进了绛雪的鼻尖。
她吐出一口气,原本慌乱而又躁动的心脏也难得平静下来。
得益于之前莫疏水的拼死重创,魔物此次虚弱至极,又加之前世被附身的经验,绛雪几乎没有费什么功夫就制住了它。
那团幽黑的魔影不安地游荡,却怎么也挣不脱绛雪设下的束缚。
绛雪居高临下地看着它,眼神晦暗不明。
就在她准备下手时,魔物却忽然停止了挣扎。
幽影在原地不断地流动和变化,最后化成了一道模糊不清的人影,断断续续地说道:“你……求你……杀了……我。”
女声里带着疲惫地恳求。
二人俱是一怔。
最终还是绛雪轻声道:“好。”
下一刻,原地炸起,尘土四溅,灰石飞扬,待硝烟散去后,空空如也。
困住魔物的绳索自动回到主人手中。
就这样结束了。
绛雪回身凝望着莫疏水,心想,就这样结束吧……
莫疏水此刻浑然察觉不到绛雪的注视,在亲眼目睹魔物消失后,从出生以来刻在骨子里绷紧的弦头一次松了下来。
轻松到他几乎怀疑自己其实是生了病。
这样的感觉太陌生了。
而前掌门临死前的话犹在耳畔,他顺着这话漫无目的地想着,怎么会这样呢,灭魔者与魔物皆痛苦数十年,那其中得意如此之久的人又是谁?
随即又联想到此刻除魔的神女,碧霞岛上那个素来临水照花的神女。
他想,人性丑陋幽微,自出生便有喜恶,他亦不能免除。或许唯有出身于天地自然的神女会平等地爱着众生,会真切地爱着这个山灵水秀的世间。
可世上怎会有这样纯白而无暇的人呢?
他想不清楚,也想不明白,却不可否认自己心中的某个地方已经悄无声息地陷落。
思绪仍在漂游着,陌生而熟悉的疼痛忽而自心口传来。
他不可思议地抬眼,看向面前的女子。
绛雪仍同那天他初见时一样,一袭绛英色软烟罗裙衫,鬓边一侧戴满了各种样式的玉钗,一侧簪满了盛开的繁花,分明未施粉黛,却仍顾盼生辉。
是他心中那个至高无上、满怀慈悲的绛雪神女。
可就是这样的神女,前不久令他再次活过来的神女,此时此刻,决绝地抄起了一把短刀捅进了他的心口。
有那么一瞬间,莫疏水甚至觉得自己感受不到身体的疼痛,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握住刀刃,任由双手被割破,满手的血流下,沾在刀鞘上。
他满眼都是不解地望着绛雪问:“为什么?”
明明上一秒他们还在并肩作战,可下一刻为何却刀剑相向?
为什么慈悲怜爱世人的神女独独对他如此?
那一刻,不甘与嫉妒自心中疯狂地滋长起来,莫疏水感受不到脸上冰凉的液体,感受不到心口难忍的疼痛,感受不到生命的流逝。
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近乎执拗、恳切地望着她、问着她:“为什么?”
“为什么?”
绛雪利落地拔出短刀,她的神色平静从容,既无大仇得报的欣喜,也没有故人将死的哀痛。
连握刀的手都不曾有过一丝颤抖,那双眼里藏着的是莫疏水从未看懂的情绪。
良久后,在莫疏水意识几乎快要模糊的时候,绛雪才几不可闻地答了一句:“可是你不知道,你也杀过我的。”
随后毫不留恋地转身,踏着来时的路走了。
背后是被她抛在原地,心口有伤、难逃一死的莫疏水。
绛雪整个人无知无觉地向前走着。
她从没想过结束前世的这一桩冤孽竟如此之快,就像莫疏水那个格外受伤的神情同样出乎她的意料。
一切结束地太轻松了,让她几乎有种身在梦中的感觉。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往事只堪哀……
不知走了多久,她忽然感到鼻尖的一点凉意,抬头看,琼英纷扬,寒酥漫天,这才惊觉又下雪了。
清和三十九年,仲春时分。
凡间淮州。
绛雪坐在茶楼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说书先生讲故事。
她虽头戴慕离,可周身的气度一瞧便知绝非普通女子,故而招了不少人前来与她搭话。
更有甚者借琴传情,当面抚琴一曲《凤求凰》昭示心意。
绛雪并不搭理他们,仍自顾自地品茶,却在说书先生讲到如今悬河宗江河日下,已不复昔日名门风采时,手上动作顿住了。
她还记得,悬河宗……是莫疏水的师门。
绛雪恍惚间想到,不知不觉竟已过去三年了。
和绛雪预想的并不一样,亲手杀掉莫疏水的痛快并没有掩盖住她对死亡的恐惧。
她时常会梦到前世风雪交加的夜晚,也总会想起今生她持刀捅向莫疏水时对方那个不可思议甚至倍受伤害的眼神。
她那时候还是高高在上的天宫神女,一闭眼便是十万春秋,爱恨贪嗔都离她十分遥远。
如今她走遍天下,落入十丈软红尘,终于明白凡人那幽微而隐秘的心绪。
以至于事到如今,绛雪再也不得不承认,她做不回当初那个无忧无虑、只在碧霞岛悠闲度日的神女了。
众生的爱与憎皆在她的身上应验。
绛雪长叹了一口气,饮尽这杯茶后,便准备起身离去。
一旁弹琴已久的公子眼见弹了半天,没把人留住,却要把人给弹走了,这才咬咬牙鼓起勇气追了上来。
“还请姑娘留步。”
绛雪转身,看向眼前这人,声音泠泠淙淙:“不知这位公子有何事?”
这位青衣公子话还未说出口,脸却先红了三分,半晌才支支吾吾道:“在下仰慕姑娘风采动人,不知姑娘是何方人士,可否有幸结识姑娘?”
绛雪客气道:“西州人士,自碧霞岛而来。”
那青衣公子只听前半句时,还在想西州那等偏僻之地,竟会有这般风华的女子。
待听到后半句后,才慢半拍地意识到竟是绛雪神女居住的那个碧霞岛!
他神色慌慌张张,倒是让绛雪笑了:“看来公子识得碧霞岛?”
这一笑如春山苏醒。
青衣公子尴尬道:“不才,幼时曾听家父提起过,碧霞岛乃神女居所,故不敢多加冒犯。”
绛雪反倒无所谓地挥手道:“那便就此别过,下次有缘再见。”
随后身影一晃,人已不在原地。
秦河边,杨柳岸,微风拂过水上石堤,荡起的涟漪一圈一圈散开,周边偶尔有顽劣的小童互相攀比,捡起石子横着向水面扔去,在水上打出一个又一个的水漂。
绛雪倚在石栏上,望着水中游鱼细石,在如此热闹的日常中,心思却飘回了净河天。
也不知三年前那对姐妹眼下如何了?之后还是找个时间回去看看罢。
正这样想着,却听到旁边传来一小童声音:“莫哥哥,你把桥上的神仙姐姐画得好漂亮,简直和本人一模一样!”
绛雪回头,河对面的细柳下摆放着画架,放置着颜料和毛笔,同时还伫立着一个她从没想到的人。
莫疏水就那样平静地望着她,口中的话话既像是回答那小童,又像是同她说道:“神女之姿,我等凡人下笔摹画不出其半分风采。”
①“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出自李煜的《浪淘沙令·帘外雨潺潺》
②“往事只堪哀……”出自李煜的《浪淘沙·往事只堪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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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疏花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