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内,线香的青烟笔直上升,在触及悬垂的白幡时倏然散开,如同此刻堂下无法凝聚的人心。沈老爷的黑漆楠木棺椁静置堂上,木质幽暗的光泽映着两侧长明烛跳跃的火苗,将那遗像上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映照得忽明忽暗,仿佛仍在审视着这他一手建立的家族与商号,以及灵前这群心思各异的至亲与下属。
沈清辞直直跪在蒲团上,一身孝服如雪,更衬得她面容苍白,唯有一截背脊挺得笔直,似风中青竹,宁折不弯。寒意自青石地板缝隙间丝丝缕缕渗入,缠绕上她的膝踝,却远不及此刻堂下投来的某些目光冰冷刺骨。那些目光里,有怜悯,有审视,有轻蔑,更有毫不掩饰的野心与算计,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试图将她这未亡人之女紧紧束缚。
堂内寂静,只闻烛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这寂静,比方才的喧闹更令人窒息。
“清辞侄女,” 二叔沈砚耕终于打破了这令人难堪的沉默。他声音带着刻意拉长的悲恸与一种自以为是的沉稳,上前一步,身形在烛光下投下一道压迫的影子,“大哥走得突然,我等皆是心如刀割,恨不能以身相代。只是……唉,‘锦绣航’非是寻常铺面,漕运之上,牵涉官、帮、民三方,关系错综复杂,可谓风急浪险!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常年居于深闺,如何应对得了那些积年的老吏、江湖的莽汉?依祖宗规矩,内外有别,男主外,女主内,这掌家之权,理应由我暂代,这也是为了沈家大局着想。待你几位堂弟历练有成,再……”
他话语恰到好处地顿住,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身旁几位或面露期许、或眼神怯懦的年轻子弟,那未尽之言昭然若揭——女儿身,便是原罪,是横亘在她与家族权柄之间不可逾越的天堑。
族中最为年长的三叔公,须发皆白,此刻也拄着黄花梨拐杖,在地上不轻不重地顿了顿。他浑浊的眼珠在深陷的眼窝里动了动,缓缓颔首,声音苍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砚耕所言,句句在理,皆是老成持重之见。清辞啊,你的孝心,我等皆知,天地可鉴。但家族营生,非同小可,关乎上下数百口人的生计命脉。女子抛头露面,操持此等贱业,终非长久之计,更有损我沈家累世清誉,让外人看了笑话。” 他尾音拖长,带着一种定论的意味。
几位站在后排的管事、掌柜们,此刻更是低头垂手,姿态恭谨,目光却如同游弋的鱼,在沈清辞单薄的身影与沈砚耕志在必得的面容之间微妙地来回,心中各自盘算着利弊,衡量着未来的风向。
门帘之外,缝隙之间。
丫鬟翠珠几乎将整个身子都贴在了冰冷的门板上,紧紧攥着衣角,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里面的每一句话,都像带着倒刺的鞭子,一下下抽在她的心尖上。她不懂那些大道理,什么漕运、什么规矩,她只晓得,里面那些平日里和颜悦色的老爷、叔公们,此刻正在联手欺负她家刚刚丧父、无依无靠的小姐。风雪夜的寒气仿佛钻过了厚实的门帘缝隙,缠绕上她的四肢百骸,让她牙齿都忍不住有些打颤,却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灵堂中央,孤影应对。
沈清辞缓缓起身,转向众人。孝服的宽大衣袖随着她的动作垂落,露出她纤细而苍白的手腕。她的面容在跳跃的烛光下静默如玉,不见悲喜,唯有眼底深处,一点寒星似的亮光,刺破那层看似柔弱的表象,锐利得惊人。
“二叔,三叔公,各位长辈,管事。”她声音清晰,不高,却似一柄薄而利的玉刀,瞬间割裂了灵堂内所有压抑的嘈杂与窃语,“父亲临终前,意识清明之时,曾单独留下两样物件,亲手交托于我,嘱我于此时此地,呈与诸位一观。”
她从宽大的孝服袖中,不疾不徐地取出两样东西——一封以火漆严密封缄的信函,封面上是沈老爷特有的、风骨嶙峋的瘦金体墨迹;另一本,则是边缘磨损、纸张泛黄、隐约可见内里密密麻麻墨迹的蓝皮旧账册。
她先拿起那本账册,动作沉稳地翻开。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在寂静的灵堂里被无限放大。她的指尖,精准地点向其中几处被朱笔醒目圈注之处,目光平静地迎向沈砚耕。
“去岁三月,二叔经手的那批自湖州购入的上等生丝,账面最终记为亏损八百两。然则,”她话音微顿,目光如锥,直刺对方骤然缩紧的瞳孔,“实则,因验货时疏忽,未能察觉丝品内里已有潮损,运抵京城后,被苏州织造局派驻的官员验出,当场拒收,全额退回。后续的打点关节、折价处理给零散商户,一系列手尾,实际亏空高达一千五百两。这笔七百两的巨额差额,是父亲事后知晓,动用了‘锦绣航’漕运账上的公积银,未曾声张,悄悄为您补上的。此事,漕帮负责押运的赵把头、账房齐先生,皆可作证。不知二叔,是贵人事忙,忘了?还是觉得,父亲已去,此事便可随棺椁一同深埋地下?”
沈砚耕面上的血色如同潮水般褪去,嘴唇不受控制地嚅动了几下,想辩解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那账册上的朱红印记,此刻看来,宛如一道道淋漓的鲜血,指控着他的失职与不堪。
沈清辞的目光已平静移开,落在一个站在沈砚耕身后、眼神躲闪、身着锦缎长衫的青年身上。“去年岁末,利用旧关系从盐运司换来的那批紧俏盐引,账面最终盈利三千两。然则,”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洞穿一切的了然,“利用官价与市价之间的巨额差额,其中有一千二百两现银,交割之后,未曾入库,亦无任何支取记录。三堂兄,此事,需要侄女在此刻,当着各位族老与管事的面,详细禀明其具体去向,以及……最终落在了城南哪座藏娇的金屋,还是城西新开的赌坊账上吗?”
那被点名的锦衣青年脸色“唰”地一下惨白如纸,额角瞬间沁出密密麻麻的冷汗,慌忙低下头去,身子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再不敢与她对视。
她不疾不徐,将手中那本仿佛重若千钧的账册轻轻合上。然后,当众拿起那封火漆密信,纤细的手指稳稳定住,撕开封印,展读父亲最后的笔迹。那字迹虽因力衰而略显颤抖,但其间风骨犹存,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上:
“……吾深知商海如战场,诡谲莫测,漕运一事,更牵连国计民生,非大魄力、大智慧、大担当者不能执掌。清辞虽系女流,然天资聪颖,心思缜密,处事明断,胸有丘壑,多年来于幕后协助吾处理事务,所见所识,尤胜寻常须眉。沈家之未来,非清辞莫属,托付于她,吾方能瞑目于九泉。族中诸人,务须倾力辅佐,共渡时艰,若有心存异志、违逆其命者,便是不孝!吾于九泉之下,亦难心安!”
不孝”二字,如同最终的法槌,裹挟着亡父最后的威严与诅咒,重重落下,在这宗法大于天的时代,这已是最严厉的指控与最终的裁决,足以压垮任何质疑的声音。
沈清辞将信纸轻轻置于沈老爷的棺椁之前,仿佛完成了一个极其郑重而哀伤的仪式。她再次面向神色各异的众人,深深一福,身子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声音里带着一丝竭力压抑的哽咽,更多的,却是毋庸置疑的坚定与决绝:
“父亲遗命在此,字字皆是心血。清辞自知才疏学浅,年轻识浅,然承此重托,不敢推辞,不为权柄,只为不负父亲十六载养育教诲之恩,护我沈家百年基业,于惊涛骇浪中不至倾覆!往后路途,必定艰险异常,清辞一介弱质,力有未逮之处,还望二叔、三叔公,及诸位长辈、管事,念在父亲往日情分,念在沈家一体同枝,能够暂弃前嫌,同心协力!”
沈砚耕怔怔地看着兄长的遗书,又望向那具静默的、散发着楠木冷香的棺椁,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他所有的不甘、算计与野心,在这双重证据与“不孝”的沉重罪名下,终于化为一声冗长而疲惫的叹息,颓然跌坐回身后的椅中,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老了十岁不止。
灵堂内,烛火依旧跳跃,映照着众人复杂各异的面容。窃窃私语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的、混合着震惊、畏惧与重新估量的静默。再无人,敢在此刻置一词。
门外,翠珠听到里面骤然转变的压抑气氛,以及小姐那虽带着颤音却异常清晰、掷地有声的结束语,一直悬到嗓子眼、几乎要蹦出来的心,终于重重落回了原处。她慌忙背过身,将整张脸埋入臂弯,用袖子死死捂住嘴巴,生怕泄出一丝抽泣声。可那滚烫的眼泪却如同决了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无声地浸湿了粗布的袖口。这眼泪,为小姐刚刚经历的艰难而流,也为这用尽心力、如履薄冰才换来的一刻胜利而流。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