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漕运联合司衙门外,车马络绎。
这处衙门原是前朝一处钞关署,略加修缮便挂了新匾。青砖高墙,透着一股沉闷的威严。议事正堂内,炭火烧得虽旺,却驱不散那股凝滞的冷意。
沈清辞到得不早不晚,一身素青衣裙,外罩墨色斗篷,在一众或富态或精干的漕运头面人物中,清冷得格格不入。她能感到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自己身上,探究、审视、不屑、忌惮……如同一张无形的网。
孙贵坐在左首第一位,捧着暖炉,胖脸上堆着惯常的笑,仿佛昨日码头那场风波与他毫无干系。见沈清辞进来,他甚至笑着点了点头,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
“沈东家,早啊。”
“孙会长,早。”沈清辞微微颔首,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姿态从容。这个座次,本身就已说明了太多。
众人寒暄未毕,堂外传来一声清晰的通传:“镇北王到!”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顾长渊迈步而入,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未着甲胄,却比满堂锦衣更显压迫。他目光如古井无波,扫过全场,在经过沈清辞身上时,未有丝毫停留,仿佛她与旁人并无不同。
他于主位落座,没有半句寒暄,直接切入正题,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漕运积弊,已成国朝痼疾。北线军需转运屡屡延误,江南民生物资流通不畅。陛下圣虑,特设此司,革故鼎新。”
他略一停顿,堂内落针可闻。
“今日起,废止旧规,施行《联运新契》。所有漕帮船号,需在十日内至司内登记,核验船只,重定漕价,统一调度。凡有延误、夹带、以次充好者,严惩不贷。”
话音刚落,孙贵便笑着接口,语气圆滑如油:“王爷雷厉风行,我等佩服。只是……这新契关乎数万漕工生计,千百船家存亡,仓促而行,恐生变故啊。再者,以往各帮自有航线人手,如今统一调度,若遇不公,又当如何?”
他这话,看似忧国忧民,实则将“引发民变”和“分配不公”两顶大帽子,轻飘飘地扣了下来。
立刻有人附和:“孙会长所言极是!王爷,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漕运牵扯甚广,非一日之功啊……”
沈清辞安静地听着,面色平静。她知道,该来的总会来。
就在议论声渐起时,顾长渊抬了抬手。
所有声音立刻平息。
他目光转向沈清辞,语气平淡无波,却字字千钧:“沈协理。”
“在。”沈清辞起身。
“本王授你协理联合司一应事务之权。”顾长渊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如同惊雷炸响,“凡新政推行,遇有阳奉阴违、蓄意阻挠、煽动闹事者——”
他微微一顿,目光如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孙贵等人惊疑不定的脸,最终落回沈清辞沉静的双眸上。
“——无论涉及何人,准你,先斩后奏。”
“嘶——”
堂内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抽气声。孙贵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捧着暖炉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
先斩后奏!
这已不是简单的授权,这是赋予了她生杀予夺的尚方宝剑!这意味着,这位沈东家,这位他们原本以为可以随意拿捏的“前任”,背后站着的,是镇北王毫无保留的信任与铁血兵锋!
沈清辞的心口亦是一震,仿佛被那四个字重重撞击。她迎上顾长渊深不见底的目光,在那片冰封的湖面下,她看到了一种近乎残酷的信任与托付。
他将这最锋利的刀递到她手中,也将最凶险的漩涡中心,推到了她面前。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屈膝一礼,声音清越而坚定,不容半分犹疑:
“清辞,领命。”
(场景转换)
议事在一种近乎凝固的肃杀气氛中草草结束。
沈清辞站在原地,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道目光,沉甸甸地落在自己背上。她没有回头,只是微微吸了一口气,平定了一下因那四个字而依旧有些紊乱的心绪。
“三日后,联合司正式开始接收各漕帮船号登记,核验船只,签发新契。”她转过身,面向顾长渊,语气已恢复了一贯的冷静公事化,“第一批调度,将是囤积在镇江仓的五千石军粮,必须在十日内运抵江北庐州大营。此事,我会亲自督办。”
顾长渊看着她,目光深邃:“需要什么,直接调派。若有阻碍,你知道该怎么做。”
“是。”沈清辞颔首,“若无其他吩咐,清辞先去筹备了。”
她行礼,转身,步伐稳定地向外走去。直到走出那扇沉重的大门,感受到室外冰冷的空气扑在脸上,她才几不可闻地吁出一口绵长的气息,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的沉重尽数吐出。
独自走向马车的短短一段路,她走得很慢。`先斩后奏`——他竟将如此权柄,轻描淡写地置于她手。这究竟是毫无保留的信任,还是将她置于炉火之上的考验?抑或,是他认定她必然不会让他失望的笃定?她无意识地用指尖摩挲着袖口的绒毛,试图从那点柔软的触感里,汲取一丝冷静。这权柄是利器,也是枷锁。往后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
老周头和张舵工立刻从一旁迎了上来,脸上都带着显而易见的忧色与激动。
“东家,这……‘先斩后奏’!”老周头压低了声音,手都在抖,“这可是把您放在火上烤啊!”张舵工也眉头紧锁,语气凝重:“沈东家,今日您等于是将那些权贵子弟的财路断得干净,他们明面上不敢违逆大将军,暗地里的手段,怕是防不胜防。”
沈清辞目光扫过衙门外那些或明或暗投来的视线,眼神清冽,语气斩钉截铁:“从他请我入这联合司起,我便已在火上了。如今,不过是这火烧得更旺些罢了。”
她一边说,一边快步朝“锦绣航”总号走去,语速快而清晰:“周叔,按我昨日吩咐,立刻将棉布和陈米准备好,在总号门外设棚!张爷,劳您立刻传话给所有相熟的、平日里受惯了盘剥的中小漕户,让他们三日后,准时来联合司登记,签署新契!告诉他们,‘锦绣航’愿以自身信誉,为他们第一批调度作保,绝不让老实人吃亏!”
老周头和张舵工闻言,都是一怔,随即恍然,眼中迸发出亮光,立刻领命而去。
指令已下,方才强撑的精神陡然一松,一阵夹杂着亢奋与疲惫的感觉袭来。沈清辞停下脚步,抬眼望向灰蒙蒙的天空,雪花落在她温热的脸颊上,带来一丝清凉的清醒。也正在这时,那辆玄色马车如同沉默的阴影,缓缓停在了她的身侧。
车帘并未掀开,只从里面传来他低沉的声线,听不出情绪: “上车。”沈清辞脚步一顿,袖中的手悄然握紧。她可以拒绝,用无数个合情合理的借口。但她知道,有些话,迟早要说清。
她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走向马车,弯腰钻了进去。车厢内颇为宽敞,暖意融融,带着一丝清冽的松木香,与他身上的气息如出一辙。顾长渊坐在主位,并未看她,目光落在小几上一卷摊开的地图上。
马车缓缓行驶起来,将外界的风雪与喧嚣隔绝。
“王爷有何吩咐?”沈清辞在他侧面的位置坐下,脊背挺直,语气疏离得像在面对任何一个上官。
顾长渊的视线终于从地图上抬起,落在她脸上。那双深邃的眼里,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但出口的话却依旧是公务:“首次调度,五千石军粮,十日内抵营。你有多大把握?”
“八成。”沈清辞迎上他的目光,毫不避让,“若无人蓄意破坏,十成。”
“孙贵不会坐以待毙。”
“我知道。”她淡淡道,“所以我才需要‘先斩后奏’之权。王爷既给了,便当知我会用它。”
“你恨我?”他突然问,话题陡转,声音低沉了下去。
沈清辞心口像是被针猝然刺了一下。她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地撕开这道伤疤。
她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讥诮:“王爷说笑了。十年前沈家退婚,是自知商贾之女高攀不起将门之星,是沈家识时务。何来恨意?”
顾长渊的眸色骤然转深,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紧。车厢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清辞,”他唤了她十年前的名字,嗓音沙哑,“当年之事……”
“当年之事,不必再提。”沈清辞迅速打断他,仿佛那是什么烫人的东西,“如今你我是上官与下属,是王爷与商贾。你予我权柄,我为国朝办事,各取所需,两不相欠。这样,对彼此都好。”
她说得又快又急,像是早已演练过无数次,每一个字都带着坚硬的外壳。
顾长渊凝视着她,看着她刻意维持的冷静与疏离,看着她眼底那一闪而过的痛色。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所有翻涌的话语都化作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湮灭在车厢的寂静里。“好。”他重新将目光投向地图,恢复了那个冷峻镇北王的模样,“如你所愿。沈协理,去做你该做的事吧。”“是。”沈清辞垂眸,“若无他事,清辞告退。”
马车适时停下。她几乎是立刻起身,没有丝毫留恋地掀帘下车,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她,让她因车内暖意和情绪激动而有些发烫的脸颊稍稍降温。她没有回头,径直走入风雪,步伐比来时更快,背影决绝。
直到拐过街角,彻底隔绝了来自马车方向的任何视线,她的肩膀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恨他吗?` 她在心里问自己。答案是一片纷乱的迷惘。但有一点她很确定:十年前那个雨夜之后,她与他之间,早已不是简单的爱恨能说清的了。车内,顾长渊久久未动。他缓缓抬手,指尖在内襟处,再次触碰到那半块冰冷的玉佩。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各取所需……两不相欠……”
“清辞,我们之间,真的能两清吗?”
(第三章完)
各位追文的读者,日安。
第三章,漕运联合司的牌匾终于挂起,而真正的风暴,就在这看似平静的正堂之上骤然掀起。
这一章的核心,是权力的交接与信任的托付。顾长渊那句 “本帅信她”和紧随其后的 “先斩后奏”,不是一时冲动的维护,而是基于十年前的认识与这十日来无声的观察后,做出的最冷静、也最霸道的战略决策。他需要的不是副手,是另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帅”。
本章的创作,是“统一场论”在权力博弈中的集中体现:
1. 于对峙处见格局:
孙贵的发难,句句在“理”——谈惯例、谈困难。这正是改革中旧有利益格局最典型的反抗。而顾长渊用 “北辽铁骑不会等待”将其粉碎,是将议题从“利益分配”直接拉升至 “家国存亡” 的维度。这是最高级别的降维打击。
2. 于细节处定乾坤:
沈清辞对新契细则的娓娓道来,是她能站稳脚跟的根本。她凭的不是主角光环,而是实打实的专业、周详的方案,以及对中小漕户利益的兼顾。这让她赢得了潜在的民心,也让顾长渊的力挺师出有名。
3. 于习惯处见真心:
顾长渊在众人面前,再次无意识地摩挲那半块玉佩。这个小习惯在此刻出现,极具张力——它揭示了他冷静威严的外表下,汹涌的情感内核。他的力挺,于公是为大局,于私,那十年的亏欠与情感,亦是重要的驱动。
写至此处,我再次审视:
这场戏,必须让读者感受到“爽”,但这“爽”必须根植于真实。顾长渊的权威,源于他的身份与战功;沈清辞的底气,源于她的才华与准备。唯有如此,“先斩后奏”的雷霆之威,才能既震撼人心,又令人信服。
小剧场(小人物光芒时刻):
> 会议散去,张舵工走到沈清辞身边,声音不大却坚定:“东家,哦不,沈协理。您刚才说的那段‘按里程核算’,清楚明白!我们这些老家伙,心里有杆秤。以后,老张我这条船,听您调度。”——来自实干者的认可,比万句吹捧都更有分量。
互动话题:
1. “本帅信她”与“先斩后奏”,这八个字掷地有声。大家读到此处时,是怎样的心情?是为沈清辞感到振奋,还是为后续的更大风波感到担忧?
2. 孙贵当众吃瘪,绝不会善罢甘休。大家猜猜,他接下来会从哪个方向出手反扑?
你们的每一次猜测,都是我灵感的源泉。第四章,我们将深入漕运改革的深水区,看沈清辞如何运用这“先斩后奏”之权,而暗处的对手,又将布下怎样的陷阱。
明日更新,我们不见不散[抱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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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漕运联合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