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红墙深院,雕栏玉砌。相国张衡渊,身着朝服,脚步轻轻地走近,他并未跪拜,只是沉默地站在佐宸侧后方,声音压低,却字字如惊雷:“殿下,萧贵妃娘娘……已有动作。”
佐宸收回望向窗外远方的视线,紧盯着舅舅张衡渊,声音平静:“说。”
“娘娘母族的萧氏亲信,工部侍郎萧朗,昨日深夜密访了大皇子府邸。”张衡渊的声音凝重,“时长近两个时辰……”
“哦?”佐宸黑沉的眼瞳里,露出森冷的厉色。那厉色,名为恨,名为怒,名为被逼至悬崖的绝然。
他走到桌案前,稳稳地握住了案头供奉的一柄仪剑——那是当年父皇赐予母后,象征她皇后威仪的饰物,剑鞘镶嵌宝石,华美却久未出鞘。
“锵”地一声,他抽出了那柄仪剑!寒光乍现,映亮了他眼中的戾气与决心。剑锋直指前方,指向章华宫的方向,也指向那朝堂深渊。
他不再是那个在母亲羽翼下温顺的嫡子,他是战战兢兢五年的东宫太子,蛰伏的利爪终于探出。
“孤,不敢忘母后临终前的嘱托……是母后用命换来孤这太子之位。”
他盯着那寒光凛冽的剑刃,一字一句:“传孤令,明日东宫议事。孤要知道,这朝堂之上,还有多少人心向孤这‘名正言顺’的太子!”
翌日,东宫偏殿,佐宸身着储君常服,端坐主位。
下首坐着舅舅张衡渊和另外几位神色肃穆的官员,皆是张相国一系的中坚力量,如吏部侍郎李严、御史中丞赵肃。
他们面前的案几上,铺陈着厚厚的卷宗和名册。
张衡渊指着名册上几处用朱砂圈出的名字:“殿下,这几人,皆是萧朗一手提拔,或在工部河工、营造等要害位置上,或与各地藩王、豪商过从甚密。他们,是萧氏在朝堂伸出的爪牙。”
御史中丞赵肃须发已白:“老臣已暗中察访多时。去岁秋,大河凌汛,凌州段堤防决口,淹没三县。朝廷拨下八十万两赈灾修堤款,可真正用于河工的,不足半数!”
他手指在名册上一个名字旁:“其中四十万两,便是经萧朗之手,以‘采买筑堤石料’之名,划给了其内弟在凌州所开的‘万盛石场’。而万盛石场所供石料,质次价高,且数量严重不足!此乃贪墨国帑、祸国殃民之铁证!”
殿内一片沉寂,佐宸目光扫过几位心腹重臣:“证据,可确凿?”
“人证、物证、账册往来,皆已暗中掌握,只待雷霆一击。”御史中丞赵肃斩钉截铁,眼中闪烁着为国除奸的刚烈。
佐宸站起身,缓缓走到窗前。他望着那片黑暗,仿佛看到了章华宫里那双恶毒的眼睛,看到了大哥佐安府邸深夜不熄的灯火,也看到了母亲临终前赌上夫妻情谊、以死相逼楚帝立太子时那绝望的泪。
“不必再等了。”佐宸决断道,“明日早朝,孤要亲自上奏父皇!”
他目光如炬,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眼神里不再是少年储君的温润,而是被逼入绝境的孤注一掷。
“母后的血泪,孤要他们十倍、百倍地偿还!这东宫之位,孤既然坐了,就绝不会让任何人,用任何手段,将它夺走!”
“萧朗,便是孤送给章华宫的第一份大礼!”
殿内烛火猛地一跳,少年太子挺直的脊梁,在这深宫的寒夜里,划下一道清晰的界限——通往那至尊之位的路上,从此荆棘密布,血火交织。
金銮殿上,文武百官屏息垂首,御座旁铜鹤香炉中青烟袅袅。
佐宸立于丹陛之下,他双手捧着一卷厚厚的奏疏,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震荡在死寂的大殿之中。
“儿臣启奏父皇!工部侍郎萧朗,主理凌州河工期间,罔顾国法,贪墨渎职!朝廷拨付八十万两修堤赈灾款,实用于河工者,不足半数!其罪证有三!”
他目光如炬,扫过阶下脸色煞白的萧朗,以及萧朗身后大皇子佐安骤然握紧的拳头。
佐宸展开奏疏,声音陡然拔高:“其一!经三司会核查证,萧朗伙同其内弟,虚设‘万盛石场’,以次充好,采买劣质石料,虚报银两达四十万两之巨!凌州府库调拨记录、万盛石场虚开票据、石料采买经手人证词俱在!”
他每报一项,便有内侍将誊抄好的证据副本分发给几位重臣。御史中丞接过,手指颤抖着翻看,须发皆张,厉声附和:“铁证如山!此乃祸国殃民,罪不容诛!”
萧朗冷汗涔涔,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颤却仍在狡辩:“陛下!臣冤枉!此乃……此乃小人构陷!”
“那万盛石场……确系臣内弟所有,然石料采买皆按市价,绝无虚高!定是……定是河道监管不力,账目混乱,才致此误会!”
“臣……臣督管下属不严,甘愿领罚,然贪墨巨款,实属无稽之谈啊陛下!”他频频叩首,涕泪横流。
佐宸眼中寒光更盛,丝毫不为所动:“其二!萧朗于任内,利用河工物料采买之便,暗中输送巨额利益予凌州豪商李万财,换取其在京畿购置的田庄、铺面!地契、银钱往来密账,已由刑部查获呈上!此乃公器私用,中饱私囊!”
佐宸的声如雷霆,狠狠砸下:“其三!去岁秋汛,萧朗明知堤防隐患,为节省开支以充私囊,竟克扣加固堤坝之工料银!致使三县百姓流离失所,死伤数百!凌州知府冒死上陈的告急文书、灾民血泪控诉的万民书在此!”
“萧朗,你还有何话说?!”他将最后几份染着陈年血迹的文书掷于萧朗面前。
大殿死寂。证据环环相扣,将萧朗牢牢锁死在罪责的十字架上。萧朗面如死灰,瘫软在地,嘴唇哆嗦着,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父皇!”就在这时,大皇子佐安猛地出列,跪在佐宸身侧,声音恳切,“萧侍郎或有失察之过,然其于工部多年,督办漕运、修葺宫苑,亦多有苦劳!”
“况其乃母妃族兄,若因此等‘查无实据’之事重惩,恐寒了为国效力之臣的心,亦有损皇家体面啊,父皇!”他刻意加重了“查无实据”和“皇家体面”几字,目光闪烁,意有所指地瞥向御座。
龙椅之上,楚帝的面容隐在十二旒玉藻之后,看不真切。
他沉默着,目光缓缓扫过慷慨陈词、步步紧逼的太子佐宸,又扫过急于维护母族、言辞闪烁的长子佐安。
帝王的目光,在无声地衡量着朝局的砝码。
良久,楚帝低沉浑厚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疲惫与考量:“萧朗渎职失察,贪墨国帑,致使百姓罹难,罪证确凿,不容宽宥。”此言一出,佐安脸色微变,萧朗更是抖如筛糠。
然而,楚帝话锋一转,权衡道:“然念其为官多年,确有些许微劳。其贪墨所得,着令其全数吐纳充公,并罚没家产半数。削去工部侍郎之职,贬为庶民,永不叙用。其内弟及涉案豪商,按律严惩,绝不姑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佐宸:“至于灾民,着户部从内帑拨银,妥善安置抚恤。太子揭发有功,然水至清则无鱼,为君者,当知权衡之道。”
这“权衡之道”四字,瞬间浇熄了佐宸眼中燃起的烈焰。他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
父皇终究还是顾忌萧氏在朝野盘根错节的势力,顾忌章华宫那个女人!
萧朗虽倒,根基未伤!他费尽心机布下的杀局,竟只换来这样一个轻飘飘的结果!
一股失落与不甘缠绕上心头,他垂下头,声音干涩:“儿臣遵旨……”
而佐安,在最初的惊愕后,眼中迅速掠过得意与轻蔑。他微微侧头,与同样跪伏在地、却劫后余生庆幸的萧朗交换了一个眼神。
太子佐宸……也不过如此!声势浩大,雷声震天,最终却只下了一场毛毛雨!看来这东宫储君,也并非不可撼动!佐安的嘴角悄然勾起一抹沾沾自喜的冷笑。
退朝的钟磬声在金銮殿上空沉闷地回荡。
佐宸步出大殿,阳光刺眼,却照不进他心底的冰寒。他挺直的背影在长长的汉白玉阶上投下孤寂的影子。
佐宸知道,朝堂上的博弈虽未竟全功,却彻底激怒了那条盘踞在章华宫的毒蛇。而毒蛇的反噬,必将更加阴狠毒辣。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昭华宫的方向,心头掠过一阵强烈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