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这天很快到来。
碧瑶镇虽不及州府盛大,但每个上元节都会有灯会,足够吸引四里八乡的人。
年轻的男女也往往借着灯会相看相会,如果有钟意的人,便可一起猜灯谜、放河灯,互赠信物,互诉衷肠。
一排排扎着各式花色的灯笼,映得夜空都亮堂了几分。我带着绣意走在人流里,目光掠过一盏盏灯,终是忍不住四下张望。
“小姐在寻人么?”绣意凑近小声问。
几日思忖,我终于想通了:既然总要嫁人,与其找个面都没见过的,不如找个认识的,既然改变不了事实,那为什么不试着了解一下呢?最后脑海中挥之不去的,竟然是姚若元那带着温和笑意的一双眼。
桥下的河面上已经漂着一盏又一盏的河灯,光影摇曳中,年轻的男女站在河道的两岸。
隔着一条不算宽的河面,都能感受到绵绵的情意,我竟看出了神。突然身后噗通一声响,紧接着有人惊呼:“有人落水了!”
我慌忙看去,只见一人在水中起起落落,事出突然,周围人都惊呆了,竟无人下水去救,河水虽不算多深,但初春时节,河水冰冷刺骨,那人显是挣扎一阵便没了力气,我一跺脚,脱下披风就要跳河救人,却一双温热的手轻轻按住,那人看我一微微笑:“在此处等我。”随即将一盏河灯往我怀里一塞,便噗通一声跃了下去,周围人又是一阵惊呼。
我摸着手里的河灯,是簇新的,显是刚买,慌忙扑向桥边,只见姚若元在水里很快寻到落水之人挣扎的手,托起他的腰向岸边游来。
我飞扑到河边,一边伸出手,焦急的冲姚若元大叫道:“把手给我!”
在周围人合力的帮助下,终于把落水的人拉上了岸。
那人阖目平躺在地上,吐出一口水,悠悠转醒,一名年轻女子拨开人群冲了进来,扑倒在落水男子身上嚎啕大哭:“他爹,你怎地如此想不开,抛下我们娘俩怎么过活啊!”
男子已悠悠转醒,两人抱头痛哭。周围人唏嘘不已。
我心下凄然,登时没了看灯的心情。
回头看见姚若元已浑身湿透,额角发梢还在滴水,脸色苍白,显是冻的不轻,我大惊,慌忙解下自己的身上的披风递了过去:“姚公子,你快些披上,仔细着凉。”
看起来一个文弱书生,救起人来倒毫不含糊,我啧啧称奇。
姚若元看了看我的披风,上面绣着精致的花纹,帽兜是用兔毛做一圈,不由含笑道:“无妨,我一堂堂男儿,怎好用闺阁女儿家的披风。天冷,你快些披着,免得受了风。”
我一跺脚:“这时候还分什么男女、你我,等你高热不止的时候,看你还嘴硬?”
说着不由分说便将披风往他肩上一披,手指不经意触到他冰凉的后颈,惊得我心头一跳。姚若元微微一怔,竟真的不再推拒,任由我将披风系好。那兔毛领子衬着他苍白的脸,尽管浑身湿透,却丝毫不狼狈。
我取出河灯,“你身上都湿透了,快些回去换衣服吧,这河灯,改日再放吧。”
“为何改日?改日,便没有这意义了。”他接过河灯,冲我一笑,“随我来。”
我随着他来到一处岸边,这边河道豁然开朗,远处水域宽阔,印着一轮明月,偶有几盏河灯静静的漂过,越发静谧。
点燃了河灯,他转身递给我。一直跟着我的绣意终于察觉出不同,结结巴巴的说:“小姐,我、我过去那边等你。”我点点头。
虽然不是我第一次放河灯,但这次我放的小心翼翼,看着它顺着水流越飘越远,慢慢变成一个小小的亮点,逐渐和那轮月色融在一起,心理也愈发安定。
“许的什么愿?”他笑吟吟的看着我。
“···只想着放了,竟然忘许愿了···”我傻了眼。
他朗声笑了起来。我大窘。
放河灯不许愿的,大抵古往今来也只有我一个人。
“无妨”他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温润,“往后的上元、中秋,岁岁年年,只要你想放河灯,我都陪你。总有一次,你能记得把愿许上。”
是啊,订了亲,嫁了他,就可以年年陪着我一起来放河灯许愿,他的话里有隐喻,让人措手不及,我垂眸不敢看他。
“叶姑娘,我···”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郑重,“福源寺的话,是我的真心。家中议亲,对象是你,我……心生欢喜。”他抬眸,目光清亮而专注,“我只想问问你的心意。你……可愿?”
他抬眸热切的看着我,眼睛里有我似懂非懂的情愫。
有风拂过,带着一丝初春刺骨的寒意。我的脸和脖子却悄悄红了个遍,带着灼人的烫意,心里却乱的一团,直觉这个人就应该是我未来夫婿的样子,仪表堂堂,门当户对,仗义疏朗,可不知道为什么,一想起洛施施,心里面却有个声音告诉我,你要沉住气,切莫答应的太早,情深不寿。
没有等到我的答复,他中的光亮微微黯淡下去,他自嘲般地弯了弯唇角:“是我心急了。我们见面不多,你……”
我欲言又止,看他冻的僵直的手拽下披风,淡笑着跟我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不远处绣意不时偷偷往这边瞄一眼。
我突然也很失落,心里有个声音在叫嚣着:“你还在犹豫什么?人是你自己挑的,何况他对你好像还很是喜欢的样子,这不就够了吗?”像是下定了很大决心一样,我默默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荷包,缀着五彩的丝线,绣着并蒂莲,天知道为了绣这个,花了多少功夫,扎了多少次手指头。
他正准备走,蓦地看到我递过来的荷包,一怔之下霎时明了,登时欣喜不已。在碧瑶镇,荷包意味着什么,他比谁都明白,嘴角的笑容逐渐扩大。
“给我的?”他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雀跃。
看他如此开心,我心头那点犹豫仿佛也被这笑意驱散了,只剩下满满的、带着羞意的甜。
月色溶溶,夜色融融,浮水灯花,人影瞳瞳
上元节过后,阖家上下已经开始打点我的婚事了。娘自打福源寺见了姚若元后,对这个未来的女婿颇为满意。请期过后,
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三个月后便是迎娶之日。
姚家是当地大户,姚若元又是永安县主的亲表兄。聘礼接连不断的送了来,阖府上下浸在一片煊赫的喜气里,我亦在这热闹中被推着,成了众人眼中矜持的待嫁新娘。
依着礼数,定亲后新人便不得再见,直至婚期。我与姚若元,自此便隔在了规矩的两端。
府门外关于他的一切消息,仿佛也被这红绸彩缎隔绝了,悄然无声。
我心中倒不甚急切,只是那被娘亲收缴去的剑与话本子,我央求了多次,终究是没能讨回。
娘亲语气温和却不容置喙:“姚家是体面人家,纵使开明宽厚,也断没有新妇过门后还舞刀弄剑的道理。收收心,安安稳稳的,才是正理。”
我垂首不语,只望着窗外一方被高墙框住的蓝天,那曾映着刀光的院落,如今只剩下风过梧桐的寂寥声响。
这日,彩衣绣意陪了我出门挑首饰。
门外忽的步入以为围着面纱的年轻女子,身段婀娜,只露出一双顾盼流光的眼睛来,她缓步走到我身侧,打量着我手上拿的一只镯子,突然说道:“老板,这只镯子我要了。”
我抬眼看她,她却对着我柔柔一笑,我觉得她的眼神十分熟悉,“你是洛施施?”
“叶姑娘,我难得出来一趟,这只镯子我极是钟意,你不介意割爱吧。”洛施施一双妙目轻眨。
鬼使神差的,我点点头:“有何不可,你喜欢就拿去,我再挑便是。”
洛施施轻笑:“那可就多谢叶姑娘了。”
我讪讪的摆摆手,“不必不必,施施姑娘你难得出来一趟···后话却在看见洛施施袖中掉落的一个荷包时,卡住了。
在我震惊的注视中,洛施施慢条斯理的弯腰捡起荷包不经意状放入袖中,冲我娇媚一笑。
“那个荷包···”
“这个吗?”洛施施再度将荷包取出,“上次姚公子在我那里喝醉了,我给他换衣服的时候掉出来的,我看着精致便讨了来。叶姑娘,你也觉得很好看对不对。”
我分明看到了荷包上的那个并蒂莲图案,那是我花了好几日一针一针绣上去的,也不知道返工了多少次。
我只觉得胸口一片冰凉。
“叶姑娘,”洛施施看我,她摘下面纱,浮起一个魅惑众生的微笑:“你信不信一见钟情?”
没等我回答,她蓦地凑到我耳边:“我知道你和姚公子要成亲了,我是青楼女子,他这样的家族必容不得我去做他的妻子,但也无妨,我是他的红颜知己,这点就足够,试问姑娘你又了解他多少呢?”
绣意上前扶住我,对洛施施怒目而视。
洛施施轻笑出声,缓缓围上面纱,拿起玉镯,付了银两,再度妩媚一笑:“多谢姑娘了。”
直到回到自己的小院,我都心情不佳。许是我一路不语,让绣意格外焦心:“小姐,你别听她胡说,青楼女子嘴里又有几句真话,你当信姚公子。”
我摇摇头,“绣意,你不明白。”我望着窗外摇曳的竹影,“我不是不信他,我是不信这世道给女子安排的路。”
“他或许此刻真心,可将来呢?他是永安县主的表兄,是姚家寄予厚望的嫡子。今日能因我天真烂漫而心动,来日会不会因我不通文墨只会舞刀弄剑而失望?会不会在某次诗会上,遇见真正与他琴棋书画皆通的知己?”
突然觉得自己做的那个荷包真的很难看,难看到被人弃之如敝。
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叶灵澜,你真可笑,就因为一次不打不相识的机缘巧合,他就喜欢上你了?
我想起上元节那夜,他对我说:“福源寺的话,是我的真心。家中议亲,对象是你,我……心生欢喜。”眼睛亮若星辰,我怔怔的羞红了脸。
“绣意,你说我现在如果退亲,还来得及吗?”
绣意一惊:“小姐,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莫听她人挑唆,那女子对姚公子有情,分明是想离间你和姚公子,万不可听她挑唆。”
我苦笑:“是啊,连你都看出来了”
日子一天一天如流水一般,我却半点也提不起精神,洛施施那一番话成功在我心里扎了一根刺,多少次我甚至觉得,是
不是因为的出现,拆散了他们,我甚至脑补了一出才子佳人的苦情戏。
“娘,我真的不想嫁了。你去和姚家说说,把亲退了吧。”我恹恹的趴在娘身上。
“说的什么糊涂话,娘知道,你舍不得爹和娘,我的澜儿大了。”娘疼爱的用手摩挲着我的长发。
试图说服娘退亲宣告失败。我无比沮丧。
姚若元托人送了好些有趣的玩意儿带给我,都让我扔在了一边,如有可能,此刻我倒真心希望他能把那个荷包还我。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姚若元仍旧是笑笑的,一派丰神俊朗大家公子,他拿着一盏簇新的河灯,向我伸出手:叶姑娘,我陪你许愿。
我恍惚的伸出手,却见他已然牵了一个女子,那女子摘下面纱对我轻柔一笑,分明是洛施施的模样。
画面又变成了洛施施指着我厉声责问:姚公子明明喜欢的是我,为什么嫁给他的是你!是你、是你拆散了我们!
真的,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想了再想,我写了一封信,想托人递给姚若元,却听说他这阵子同他大哥一起赴江宁查案去了,也托人带信给我:回来之日便是娶我之时,勿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