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
荚莱城外,血色残阳将城墙染成暗红。薛燎潮站在护城河前,仰望着这座饱经战火的城市。空气中弥漫着硫磺与血腥混合的刺鼻气味,城墙上斑驳的刀痕箭孔无声诉说着连日激战的惨烈。
“来者何人?”
城门口,身着玄铁甲胄的修炼者横剑而立,剑刃上未干的血迹在夕阳下泛着暗光。他身后十几名守卫同时绷紧身体,弓弩上弦的"咯吱"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薛燎潮解下腰间玉佩,莹白的玉面上"九玄"二字流转着淡淡灵光:“九玄宗薛燎潮。”
领头的接过玉佩时,指腹触到玉面温润的灵力波动,神色顿时肃然。他转身对城楼做了个手势,生铁铸就的城门在刺耳的"吱呀"声中缓缓开启。
“原来是薛少主。”守卫抱拳行礼,甲片碰撞发出清脆声响,“失礼,魔族奸细频出,不得不防。”
薛燎潮微微颔首,玉佩重新系回腰间时,他注意到守卫虎口处狰狞的灼伤疤痕:“辛苦了。”
踏入城内的刹那,夹杂着砂砾的狂风扑面而来。薛燎潮眯起眼睛,衣袖被吹得猎猎作响。
原本繁华的街市如今满目疮痍,折断的旌旗半埋在黄沙中,几处尚未熄灭的火焰在废墟间明灭不定。空气中飘荡着伤药苦涩的味道,与血腥气纠缠成令人窒息的网。
“咳…咳咳”
不远处,一个失去右臂的年轻修士正蜷缩在墙角呕血。薛燎潮快步上前,指尖凝聚起淡金色灵光。年轻修士浑浊的瞳孔突然放大——那道灵光所过之处,他肩头汩汩流血的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出肉芽。
“你是?”
浑厚的嗓音自背后响起。薛燎潮转身,看见个满身血污的将领。那人原本疲惫的眼睛在看清他面容时骤然亮起,铁甲随着急促的呼吸铿然作响:“薛哥!”
“尚未?”薛燎潮怔在原地。记忆中总爱插科打诨的少年,如今眉骨上添了道狰狞的伤疤,被战火磨砺出的刚硬轮廓几乎认不出来。
“你怎么在这里?”
重铠碰撞声里,赵尚未冲过来狠狠锤了下他肩膀:“这应该是我问你吧!三年!你小子一声不吭走了三年,你都不知道我们有多担心你!九玄宗不肯告诉我们你的下落,就连卫姝姑娘也是,她爹知道那件事后,差点没把卫姝打死,还是她娘拦着。”
薛燎潮也早不复当年的轻狂自负,多了许多沉稳。
听到这个名字,薛燎潮眼神依旧平静如深潭。他抬手拂去赵尚未肩甲上的灰烬,动作自然得仿佛他们昨日才分别:“卫伯父动手了?”
“不止,最初先是伯母,伯父了解情况后还不等卫姝恢复伤势便又把人拽去祠堂,得亏她娘并没有下狠手,不然啊……你是不知道,卫家祠堂的戒尺都打断了三根,差点把人打死,还是卫姝她娘以死相逼。”赵尚未压低声音,目光小心翼翼打量他神色,“你现在…”
薛燎潮望向城中央那面残破的帅旗,旗面上人族徽记已被魔火灼去半边,他眸中再不复少年爱慕之意,唯有平淡疏离:“不喜欢了。”
这句话说得极轻,却让赵尚未长舒一口气。他正要开口,远处突然传来沉闷的爆炸声,城墙上的警戒钟顿时响彻全城。
“现在形势如何?”薛燎潮按住腰间嗡鸣的佩剑。
赵尚未苦笑摇头,他踢开脚边半截魔族断角,“不妙,魔族有备而来打了我们个措手不及,现在不仅要防备魔族,还要小心凡间祸及央池。”
“不过不用担心,已经成功联系上了妖族,仙妖两族联盟,魔族只依靠魔神残余的力量是没有办法抵挡的。”
又一阵爆炸声传来,这次近得让地面都在震颤。薛燎潮突然解下玉佩塞进赵尚未手中,转身时衣袂翻飞如鹤翼:“替我保管。”
“你要去哪?”赵尚未慌忙去抓他衣袖,却只握住一缕清风。
薛燎潮的声音混在风沙中传来:“去会会那些魔族。”
穿过最后一道血色雾障,薛燎潮的靴底终于踏上魔族疆域的黑曜石地面。越靠近入口,声音越发清晰。而在喧嚣中,有一个清亮的女声格外突出,那声音他已经听了三年,哪怕从未见过面,也绝不会认错。
是林又迹。
魔族城门口正走出一男一女,一身红衣的少女正骄傲地抬起下巴,对着旁边的青年笑道:“怎么样?我很听你的安排吧。”
她身后的妖族青年微微颔首,银发在风中轻扬:“嗯,还算不错。”
薛燎潮缓步上前,目光静静地扫过面前的二人。当他的视线落在林又迹身上时,不禁微微一怔。她倒是比想象中更加鲜活,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眉眼间的张扬与那些书信中的字迹如出一辙。
林又迹这时也注意到了他。四目相对的刹那,她的目光一顿,忽然憋红了脸,竟绕过他就往前走,嘴里不住地念叨:“冤家路窄,冤家路窄……”
她怎会不认得这就是她那位素未谋面的师兄?虽说师门已散,但师父临终前曾特意嘱咐,薛燎潮永远是她师兄,若是遇见,定要听从他的安排。
我才不听呢。她在心里嘀咕。离了师门下了山,我林又迹只听自己的。再说她这位师兄瞧着比多年前惊鸿一瞥时更加冷峻了,她可不想给自己找不痛快。
林又迹路过他时,瞥见对方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心中顿时咯噔一下,涌起不祥的预感。
果然,薛燎潮抬起手臂,众目睽睽之下拦住了她的去路,声音里带着几分玩味:“师妹走这么快做什么?”
林又迹尴尬地笑了两声,强自镇定地收起神色,装出一脸无辜:“这位道友认错人了吧?我师父仙逝时并未告知我有什么师兄。”
“是吗?”薛燎潮垂眸,从怀中取出那枚温润玉牌,轻轻抬了抬下巴,“可是林师妹的玉牌,与我的出自同门。”
“不错。”狐凌此时开了口,他敏锐的感知捕捉到了两枚玉牌之间微弱却清晰的共鸣,“这玉牌上的气息一致。又迹,他的确是你师兄。”
林又迹强忍住想揍人的冲动,掌心紧紧握着剑柄。她佯装恍然大悟,挤出一个夸张的笑容:“原来我还真的有师兄啊!不知师兄是怎么认出我的?我们两个从未见过啊。”
薛燎潮想起那些在三千愁的夜晚,玉牌中传来的她的声音——她的欢笑、她的抱怨、甚至她低泣时的委屈。他看着眼前这张强装镇定却掩不住窘迫的脸,算了,还是不告诉她真相为好。光是强行相认,就已经让她的脸涨得通红,若再将此事说出来,怕是真要钻进地里去了。
“师父临终前曾将你的样貌告知于我。”他淡淡答道,目光却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
林又迹点了点头,心里却泛起一丝说不清的怀念。原来是师父的嘱托,师父他总是这样,默默的为她安排一切。
笼罩在上方的厚重魔云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搅动,开始剧烈翻涌,继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褪去。最后几缕黑气在阳光下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彻底化为乌有。魔神那令人窒息的威压,也如同退潮般消散于天地之间。
狐凌见状,周身流转的妖力缓缓平复,他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清风般的笑意:“既然此间事了,我便回去了。”他朝林又迹微微颔首,“回见。”
林又迹点了点头,目送那道潇洒的身影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天际。
危机解除,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薛燎潮这才将目光静静投向身旁的少女。他举步缓步走上前,与她并肩而立,望着远方正在恢复生机的旷野。
“师妹接下来有什么安排?”他的声音比平日放缓了些许,“不如随我先回荚莱城再说?”
林又迹原本就打算回城,此刻虽仍有些许别扭,却也未拒绝这同行的邀请,只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应答。
二人便这样一前一后,沉默地朝着荚莱城的方向行去。沿途尽是战火肆虐后的疮痍,谁也没有再开口,只余下脚步声在空旷的原野上沙沙作响,一种微妙而复杂的氛围在无声中悄然流转。
荚莱城的黄昏比记忆中更加苍凉。薛燎潮刚到城口时,残阳正将城墙上的战旗染成血色。赵尚未在城门下来回踱步的身影格外醒目,铠甲上的尘土显示他已在此等候多时。
“薛哥!”赵尚未一个箭步冲来,铁手套拍在他肩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那双总是带笑的眼睛此刻盛满焦虑,手指近乎粗暴地检查他周身:“你吓死我了!”
“我没事。”薛燎潮轻轻挡开好友的手。
城墙上的风突然变得刺骨,赵尚未喉结滚动了几下,最终只是重重拍了拍薛燎潮的后背:“回来就好。”
他故意用夸张的语气打破凝滞的气氛,“你猜怎么着?成功了!魔族投降了!”
见被无视,林又迹故意重重咳了两声。
赵尚未的视线立刻从薛燎潮身上转了过去,这才发觉自己竟把这位大功臣晾在了一边。他连忙换上一副讨好的笑容,眼角堆起细纹:"瞧我这记性!这多亏了我们又迹妹妹力挽狂澜,要不是你请来妖族援兵,咱们这会儿怕是还在苦战呢。"
他凑近半步,压低声音:"就别跟我计较了,等过段时间,我托人给你定制一把好剑怎么样?就用西边新到的玄铁,保证称手。"
林又迹原本绷着的脸瞬间亮了起来。她最是痴迷各种名剑,这个赔礼可算是送到了心坎上,也不推脱,直接应了下来。
“你不许忘了啊,好了,我还有事情要办,一会见。”
说罢,她转身离去,红衣在风中翻飞如蝶,很快就消失在他们面前。
赵尚未揽住薛燎潮的肩膀往城内走:“我们也走吧,老林在营帐里藏了两坛醉仙酿…”他的声音突然压低,“卫姝姑娘来找你了。”
薛燎潮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曾经让他心绪翻涌的名字,此刻却像隔世的回响。
他沉默道:“你告诉她了?”
赵尚未含着歉意:“大家都很担心你,所以…”
“知道了。”他淡淡应道,伸手拂去赵尚未肩甲上的一片枯叶,并未说什么。
“走吧,我会去见她的,之后你就让她回去吧。”他对赵尚未说,这句话让赵尚未瞬间眉开眼笑,喋喋不休地说起这几日的趣事。
战争结束的消息像春风般席卷荚莱城时,卫姝正站在一家药铺的檐下。屋檐垂落的冰凌滴着水,在她脚边汇成小小的水洼。倒影中,她看见自己苍白的脸——三年年光阴磨去了少女的稚气,却在眼角留下几道细纹。
药铺飘出的苦涩气味让她想起那个跪在祠堂的雨夜。青石地板的寒气透过单薄的衣裙,母亲姜昱的戒尺带着风声落下,每一记都像要把那些刻薄话从她骨血里打出去。
因她的原因,薛燎潮不辞而别,母亲得知内情后,将她生生拽向了祠堂。
“阿姝,娘曾问你喜不喜欢阿潮,如果不喜欢他,趁早拒绝他的一切。那时你是怎么回答我的?你说阿潮对你很好,你愿意试着接受他,所以娘亲这三年从未插手过你们的事情,但你是怎么做的,心安理得接受他为你的付出,然后将他的真心踩在脚下。阿姝,娘亲告诉你,你践踏的不止是他的真心,还有你自己的品格。”
“如今仙渺城谁人不知,卫家长女卫姝是个不折不扣的佻达女,用情不专,品行不端。”
“我明明喜欢的是…”十八岁的卫姝梗着脖子,祠堂的烛火在她倔强的瞳孔里跳动,“为什么要说我?我不过是拒绝不喜欢的人,他太烦了,就因为他对我好所以我就要接受他吗?凭什么?”
“啪!”
戒尺断裂的声音混着母亲的哽咽:“你和阿潮十六年的相处,还不够你了解他这个人吗!”姜昱的手指几乎掐进她肩膀。
“你太让我失望了…没有人要求你接受他,娘想让你知道的,是你从来没有拒绝过他,你仔细想想,阿潮心悦你时,你何曾认真告诉过他你不喜欢他。”
冰凌突然断裂,坠入水洼惊碎了回忆。卫姝抬头,正看见薛燎潮从城门方向走来。斜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玄色劲装上的银纹在光下流转——与她记忆中总爱穿月白长袍的少年已大不相同。
三年。卫姝的指甲陷入掌心。她设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却没想到是在这样平凡的黄昏。
薛燎潮走路的姿势变了,不再是那种带着点莽撞的大步流星,而是沉稳得像丈量过每一步距离。他的眉骨更加分明,下颌线条如刀削般锋利,唯有垂眸时睫毛投下的阴影,还依稀有些旧日影子。
“阿潮…”她下意识唤出声,却看见对方条件反射般后退半步。这个细微的动作像根针,精准刺进她心脏最柔软处。
薛燎潮很快调整好表情,嘴角扬起恰到好处的弧度:“好久不见。”
他的目光礼貌地掠过她发间的银簪——那是三年前他送的礼物,就像是久别重逢的朋友一样,他自然道:“最近怎么样?”
生疏的寒暄让卫姝喉头发紧。她设想过他的愤怒、冷漠甚至嘲讽,却唯独没料到这样平静的问候。街边酒旗在风中扑簌,投下的阴影正好横亘在两人之间,像条无形的界河。
赵尚未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去,药铺旁的巷口只剩下他们与一树将开未开的杏花,卫姝攥紧了手中丝帕。
“之前的事情是我不对。”她声音发颤,三年的演练,在真正面对时竟如此稀薄,“阿潮,对不起。”
风突然停了。一片早凋的杏花落在薛燎潮肩头,他伸手拂去的动作顿了顿。卫姝看见他睫毛轻颤,恍惚间似有年少时的温柔但转瞬即逝。
“过去了。”他这三个字说得很轻,像在谈论别人的故事。远处传来熟悉声音,薛燎潮借机转身离开,“抱歉,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卫姝站在原地,看着他走向远处街边红衣少女身旁。夕阳将他的轮廓镀上金边,那么近,又那么远。
她突然想起那个被自己扔在角落的木匣——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上千朵干枯的花,每朵下面都压着张字条,记录着天气与祝福。那是薛燎潮离开后,她才从箱底翻出来。
“那个,薛哥说…”赵尚未不知何时又冒出来,挠着头递过一方素帕,“确认他没事之后就回去吧,还有,不过现在这话是我想告诉你的,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也已经成婚了,放下吧,连薛哥这个受伤最深的人都放下了,你也应该往前看了。”
玄衣青年随着赵尚未走到卫姝身边,接过帕子弯腰为她擦拭眼泪,柔声道:“没关系的阿姝,至少也有了个交代,我会陪着你的。”
卫姝这才惊觉脸颊冰凉。目光略过面前的男人,是她年少时的暗恋对象,如今的丈夫,她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暮色四合,初上的灯笼将她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她明白,有些过错不是道歉就能弥补,就像那些干枯的花,再也不会重新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