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明秋的眼角几天里添了浅浅的几道纹路,他并不去在意,林关正还是恍惚的样子,周医生也束手无策,大约是心病——邓明秋在心里想。
他慌乱地安排着手里的公务,就连傅凌云也从未见过这样慌乱的邓明秋,虽然面上还是一如既往的严肃冷漠,可是似乎是整个人跟从前不一样了,至于具体是有什么不一样,傅凌云也说不清楚。
林关正拉起了厚重的赭红的窗帘,隔绝了凉季的凄冷的雨,他感到自己是被裹挟着朝前走,脚下的路一步步都是被预设好的,这种感觉让他心里奇怪又悲哀,他假装平静地每天走进昇林大厦里,心里却是在想上世纪美国人猎杀哥伦比亚鹿的法子,那是一种让鹿自己走进陷阱里的办法——他自己就是被瞄准的鹿。然而他本来应该是个局外人的,是个与世界隔绝的人的。
热季的雨来得快走得也快,反复无常。而凉季则是完全不同的,凉季的雨断断续续,连着几天都不肯放晴,而且浇在人身上和头上是冷的,一直冷到心里去,卧室的吊灯昏暗,林关正面前摊着一本极厚的书,书上的拉丁文字母密密麻麻的,他的眼神落在书上,心里却似乎完全没有去理会书上说了什么,也忘了去打开床头的阅读灯,许久他才回过神来,邓明秋愿意安静,所以邓家虽然大可是并没有多少佣人,更没有人会走上楼来打扰他,林关正从来不是个愿意思考未来的人,他觉得那没有任何的用处,他只愿意思考从前和现在。到现在为止,他只走过一段短暂的人生路,他是没有资格感慨的,也没有什么十分难忘快活的回忆可言,这样一来,思考从前也是毫无生趣的了。
邓明秋一向是个不愿意撑伞的人,他把**的外套递给叶姐:“凉季来了,这雨可是越来越多了。”叶姐笑道:“天气预报上说明天就好起来了,林先生已经回来了,厨房准备了应季的三及第汤。”
“那我去把关正叫下来尝一尝。”邓明秋微笑着,他每次提到林关正的时候,那语气和神态总是像在说起一个小孩子,他嘴角微微地上翘着,卧室没有关窗,窗帘被风吹得鼓起来又落下去,邓明秋关上窗,回过头问他:“窗都忘了关,不冷吗?”
林关正的眼睛追着邓明秋的身影:“你提醒起来我才知道冷,”林关正丢下书,“你看,我这是越来越糊涂了,连冷热也弄不清楚了。”
“可不许这么说,要糊涂也是我先糊涂。凉季到了,明天记得多加一件外套。”
邓明秋又说,“我已经把手里的事忙完了,上次去法国太仓促,我们再去一次欧洲,每年到这个时候,台北的天气总是让我不舒服。前几天发生了那么多,你也该让自己放松放松,至于昇林,查尔斯先生一个人领取着我们两个人发的工资,你有什么脱不开身的事,尽管交给他。”
邓明秋把林关正唯一拒绝的理由都想到了,林关正已经没有拒绝的余地,他对着邓明秋弯了弯嘴角:“你看,你根本就不让我拒绝。”
“一个人旅行是世界上最寂寞的事,看在我孤独了三十多年的份上,就勉强赏个光?”邓明秋对林关正伸出手,林关正牵着他的手站起身:“我要是再拒绝就显得不知趣了,我好像闻到了叶姐炖汤的香气,走,我们下楼去。”
林关正始终没有放开邓明秋的手,邓明秋的手是凉的,被林关正紧紧地握着,邓明秋道:“关正,你去看看,雨好像停了。”
林关正走到厅堂的窗前,拉开厚重遮光的三层窗帘——那是他下午的时候,自己亲手一层层地拉上的,台北向来天黑得迟,压在天上同时也压在林关正心头的层层叠叠的黑云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天边万丈五颜六色的烂漫霞光迫不及待地照进来,照亮了整个厅堂,庭院里大片的蔷薇缀在厚重的灌木上,灌木的叶子被雨水洗得绿得发亮,靠近厅堂的一侧被栽种了一片整整齐齐的茶花,花瓣累累地堆叠着,林关正认得,大多是白宝珠和心愿,循着庭院里的小径一直延伸到门口,那是一种容不得人轻视的奔放热烈,即便是经历了连日的风雨,太阳好像躲了几天终于攒足了劲头,林关正心里也敞亮起来,雨水聚在地上汇成溪流,还有的顺着绿叶缓慢地流下去,最终流下石阶,这大约是房子地势高的好处。
“我知道你舍不得台北难得的好天气。只是你再不走叶姐的汤可要冷掉了。”
邓明秋换了件长袖的蓝色圆领衫,“关正,我真不知道如何才能让你高兴起来,谁知道这太阳比我管用得多。”邓明秋作势皱起眉头,“你看,你不高兴,连我也被连累得更是高兴不起来,你可真是难讨好,至少比女人难得多,女人总是衣服首饰就能让她们止住眼泪,我看不透你有什么爱好,不如,你去挑一家医院买下来?”邓明秋放下汤盅,“当然是刷我的卡。”
林关正大笑起来:“我的确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爱好,但是我知道——一定不是医院。”他又补充道:“你完全不用担忧,在我看来,无论是做医生还是商人,都是谋生的手段,甚至成了商人反倒比从前更赚钱。”
林关正隐约想起曾经林家的厨房也做过类似味道的汤,林家的大厨印象里是位闽南的客家人,“回台北以后的经历算不上多愉快,可是不回来,我又怎么能遇见你?”
林关正咬开一个黄酒煮的咸汤圆,装作没看见邓明秋怔愣的脸色。
邓明秋筷子伸过来抢走林关正盘子里的剐鱼生:“我难得见你吃得下这么多,是不是客家菜对了胃口?我这就交代叶姐,以后在家里我们再也不吃西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