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八月十九,流芳阁。
晨曦微露,薄雾尚未在神都的街巷间完全散去。
流芳阁朱红的大门被一只素白的手轻轻叩响,声音在寂静的清晨里显得格外清晰。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露出守门小厮睡眼惺忪的脸。
待看清门外站着一位衣着素净、未施粉黛的年轻女子时,他愣了一下,语气带着惯常的不耐与轻慢:“姑娘,找错地方了吧?我们这儿白天不待客。”
“你告诉流芳阁的管事,江翠花来住店。”江翠花的声音平静,并无寻常女子来到这种地方的怯懦或羞赧。
小厮上下打量她,嗤笑一声:“江翠花?没听说过。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江翠花并不与他争辩,只是她的手牢牢抓在门框上,任凭小厮如何用力都撼动不了分毫。
小厮见她是个修士又身手不凡,于是他犹豫了一下,终究不敢怠慢,嘟囔着“等着”,便掩上门进去了。
没过多久,门再次打开,这次出来的却是一位衣着雅致、气质沉稳的中年妇人,她仔细看了看江翠花,侧身让开:“姑娘,请随我来。”
流芳阁内里与外界想象的奢靡香艳不同,清晨时分格外静谧,廊回梯转,处处透着雅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清冷的、似有若无的异域香料气息。
妇人将江翠花引至三楼一处临河的雅间。珠帘轻响,一位身着浅碧色长裙的女子正临窗而坐,手边小几上摆着一套紫砂茶具,热气袅袅。她并未梳妆,墨发松松挽着,却自有一股动人心魄的慵懒风情,正是花魁流萤。
流萤见江翠花进来,抬眸打量,目光清澈锐利,并无半分风尘倦怠。
“坐。”流萤声音婉转,指了指对面的座位,“姑娘是何人?寻我何事?”
江翠花依言坐下,姿态坦然:“我叫江翠花。想来流萤姑娘此处叨扰几日,在天道院大选名单公布之前,寻一处清净地暂住。”
流萤执壶斟茶的手微微一顿。
她放下茶壶,仔细地、重新地审视着眼前的女子。容貌清秀,衣着朴素,气息微弱得近乎凡人,唯有那双眼睛,沉静得像深不见底的古井。
“江姑娘,”流萤唇角弯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声音依旧柔媚,却带上了几分探究,“你知道流芳阁是什么地方吗?”
“知道。”江翠花迎上她的目光,坦然回答,“神都最大的风月场,也是神都消息最灵通的地方。”
她直接点破了流芳阁是个青楼,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事。
流萤眼中的笑意淡去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谨慎的打量:“既然知道,姑娘还敢来?还要在此刻住下?你可知如今神都多少双眼睛盯着这里?”
“正因为知道,所以才来。”江翠花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嗅了嗅茶香,并不喝,“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也最方便听到一些有趣的消息。”
流萤沉默了片刻,房间内只剩下茶水沸腾的细微声响。她看着江翠花,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任何一丝虚张声势或别有用心,却只看到一片令人捉摸不透的平静。
“你不在意?”流萤忽然问。
江翠花闻言皱了皱眉,“什么?”
流萤神色奇异的说:“寻常良家女子,别说来这风月场住下了,就是言语之间谈论起来,也仿佛像是脏了她们的嘴一般。姑娘就这么堂而皇之的想要留宿,就不怕毁坏了自己的名声?”
“男子寻花宿柳是雅事。”江翠花放下茶杯,“怎么轮到女子,却成了有碍名声的错事了?这世间有何事是男子做得,女子做不得的?”
两个女子目光在空中交汇,无声地进行着一场旁人无法理解的交锋与权衡。
许久,流萤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容里多了几分真切的兴味:“有趣。我已经很多年没遇到像你这么有趣的姑娘了。你合了我的眼缘,这住宿费我便不收你的了,左右离大选名单公布也就六日了。”
她站起身,裙裾曳地,走向内室:“西边临水的那间听雨轩还空着,还算清净。我会让人收拾出来。”
这便是应允了。
江翠花也起身,微微颔首:“多谢。”
流萤走到珠帘边,又回头瞥了她一眼,眼波流转,带着一丝戏谑:“不过我提醒你,住在这里,可未必真有你想的那般清净。秦朔那人,鼻子可灵的很。”
“无妨。”江翠花神色不变,“我等他来。”
流萤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消失在珠帘之后。
*****
傍晚时分,流芳阁内丝竹声渐起,混合着脂粉香气与隐约的笑语,酝酿着夜晚的喧嚣。姑娘们的绣房里更是忙作一团,镜前簪花理鬓,罗裙窸窣,皆是备战般的精心雕琢。
流萤的房中暖香更盛,她已换上了一袭绯色云锦长裙,正对镜描摹唇脂。
江翠花站在她身后,看着流萤第三次擦去额间花钿之后,忍不住开口说:“你容色艳丽,还是牡丹更衬你。”
流萤撇了她一眼,手中的画笔朝她递了过去:“你来?”
江翠花闻言也不推辞,拈着流萤递过来的笔,笔尖蘸了蘸嫣红的胭脂膏,微微俯身,极其专注地为流萤眉心描绘起了花钿。
江翠花的动作稳而轻灵,眼神凝在那一寸肌肤之上,仿佛在做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流萤闭目仰脸,任由她施为,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
就在这时,珠帘毫无预兆地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
秦朔一身墨色常服,显然是熟门熟路地径直寻来,人未至声先到:“流萤,今日……”
他的话音在看清屋内情形时戛然而止。
脚步顿在门口,秦朔的目光如被钉住一般,死死落在镜前那两道身影上——
流萤安然受着妆饰,而她身后,那个正执笔点妆、神情专注温婉的女子……
竟是江翠花!
她怎么会在这里?!
巨大的错愕与难以置信瞬间攫住了秦朔,让他一时之间竟忘了动作,只僵立在珠帘旁,玄色的衣袍衬得他脸色变幻莫测。
流萤闻声睁开眼,从镜中看到秦朔震惊的神情,唇角弯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却并不起身,只懒懒道:“哟,什么风把秦仙师这么早就吹来了?”语气熟稔亲昵,带着惯常的调侃。
江翠花似乎这才察觉到有人进来,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侧过头看来。见到秦朔,她脸上并无半分惊慌失措,反而像是有些意外,随即露出一抹浅淡而自然的笑意,微微颔首:“秦仙师。”算是打过了招呼。
那态度,寻常得仿佛他们只是在街市偶遇,而非在这样一个敏感的时间、敏感的地点。
她复又低下头,小心地完成了花钿最后一点勾勒,才直起身,将画笔搁在一旁的玉碟里,轻声道:“好了。”
流萤对镜自照,指尖轻抚过眉心那朵栩栩如生的桃花,满意一笑:“江姑娘好手艺,比我这阁里专司妆容的嬷嬷还要细致几分。”
江翠花垂眸:“流萤姑娘过奖了,是你长的好看。牡丹在你脸上,竟然分不出谁更艳丽。”
流萤捂着嘴笑的开怀:“还是江姑娘会说话。”
两人旁若无人的对话,更是让秦朔心中的惊疑翻滚到了顶点。
他猛地回过神,一步踏入室内,目光如炬射向江翠花,声音因极力克制而显得有些低沉压抑:“你怎么会在这里?”
江翠花尚未回答,流萤却先轻笑出声,她站起身,绯色裙摆漾开优美的弧度,走到秦朔身边,很是自然地挽住他的手臂,语气娇嗔:“瞧你这话问的,吓着江姑娘了。她是我请来的客人,暂住几日,怎么,秦仙师这也要管?”
“客人?暂住?”秦朔的视线依旧牢牢锁在江翠花身上,仿佛想从她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看出丝毫破绽,“流芳阁何时成了寻常客栈?你可知她……”
“她怎么了?”流萤打断他,美目流转,带着几分试探,“不过是个无处可去的可怜人儿,我看她投缘,收留几日罢了。秦仙师莫非与她相识?”
秦朔一时语塞。
他与江翠花何止相识?烂泥塘的交易、她身上巨大的秘密、以及那引他前去的事实……种种纠葛,如何能在此刻对流萤明言?
他看着江翠花,她却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眼神清澈,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被他厉声质问后的无措与茫然,仿佛真的只是一个被无辜牵连的弱女子。
好,真好。
秦朔心底冷笑一声。
这女人,演技当真已臻化境。
他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怒火与疑虑,目光从江翠花脸上移开,看向流萤,语气放缓了些,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不管她为何在此,此地不宜她久留。流萤,你……”
“我觉得此处甚好。”江翠花忽然轻声开口,打断了秦朔的话。
她抬起眼,第一次主动迎上秦朔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了茫然,只剩下一种沉静的坚决:“流萤姑娘待我亲和,此处也并无外界纷扰。在天道院名单公布前,我想安心住在这里,还请秦仙师……成全。”
流萤在一旁看着两人之间无声流淌的暗涌,眼中兴味更浓,她晃了晃秦朔的手臂:“听见没?人家姑娘自己想留下。你就别摆你墨家仙师的架子吓唬人了。”
秦朔看着江翠花,江翠花也毫不避让地看着他。
门外丝竹声响起,流萤的目光从两人身上掠过,笑着说:“时候到了,我该上台了,你们聊。”
说着,便袅袅婷婷的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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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第 5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