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凌的那句话,平淡得像是随口允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可听在霍铮的耳中却无异于一声赦令。少年人被压抑了太久的天性,就在那一声“也好”里得到了尽情的释放。他几乎是立刻就欢呼了一声,三两下便脱去了身上那件被汗水浸得半湿的单衣,露出那一身在日光下闪着蜜色光泽、线条流畅而结实的年轻躯体。他甚至等不及走到水边那专供人下水的石阶,只是在塘边的草地上略一助跑,便以一个极为舒展的姿势,纵身跃入了那片碧绿的波光之中。
冰凉的塘水瞬间将他完全包裹,那是一种与井水截然不同的凉意。井水的凉是尖锐而刺骨的,而这活水塘的凉,却带着一种柔韧、浸润的力量。它仿佛有生命一般从四面八方涌来,熨帖着他身上每一寸燥热的肌肤,将那股自骨子里蒸腾起来的暑气一点一点地驱散、抚平。霍铮舒服得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他将头仰在水面上,任由身体漂浮着,看着头顶那片被日光晒得有些发白的天空,以及天空下那一片无边无际的浓绿荷叶。耳边是水流过耳廓时咕噜咕噜的轻响,鼻端尽是清冽的水汽与幽淡的荷香。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像是变成了一条鱼,彻底地融入了这片天地,那些关于京城、关于战事、关于未来的种种烦忧,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切起来。
霍凌没有动,他依旧坐在廊下的阴影里,手里还拿着那本没有翻开的书卷。他的目光越过廊前的几竿修竹,静静地落在那片荷塘之上,落在那个在水中尽情嬉戏的少年身上。他看着阿铮像一头矫健的鹿,在水中划出有力的弧线,激起一串串晶莹的水花。阳光照在他的脊背上,勾勒出少年人那充满了力量与生机的轮廓。他的脸上也渐渐染上了一丝笑意。他想,或许自己早该带他来这里了。这座园子,这片荷塘,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能够洗去人心头的尘埃,让人暂时忘却世间的烦恼。
霍铮在浅水区游了两圈,彻底活动开了筋骨,便不再满足于此。他知道,这塘中心的水是从山涧里引下来的活水,那里才是最清凉、最干净的地方。他深吸了一口气,双臂交错,猛地一蹬腿,身体便如同一支离弦的箭,向着荷塘深处游去。他的水性极好,是小时候父亲亲自在军中的护城河里教会的。他的动作标准而有力,每一次划水与呼吸的配合都恰到好处,身体在水中穿行,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只有一道白色的水线跟在他的身后,向两边缓缓地荡漾开去。
越是往塘中心游,水温便越是清凉。大片的荷叶遮蔽了日头,在水下投下幢幢的阴影。他偶尔会从水下潜行,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个光怪陆离的绿色世界。阳光透过荷叶的缝隙,在水中投下一道道或明或暗的光柱,无数细小的浮游生物在光柱中缓缓地起舞。荷花的根茎像是墨绿色的手臂,从水底深处伸出,支撑着水面上那一片繁盛的景致。他像是闯入了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境,心中充满了新奇与探险的乐趣。
就在他从一片巨大的荷叶阴影下穿过时,一道格外明亮的光柱恰好穿透了水面,笔直地照向了水底深处。他无意中顺着那光柱向下望去,心头猛地一跳。只见在那片幽暗的水底,水草与淤泥之间,静静地躺着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那石头通体浑圆,在光柱的照射下正闪烁着温润而奇异的光泽,青中带紫,在水波的荡漾中宛如一块未经雕琢的上等美玉。
霍铮瞬间便被那块奇石吸引了。他想起兄长的书房里,那张紫檀木的书案上总是摆着一些雅致的文房清玩,其中便有几块作为镇纸或摆件的奇石。但他从未见过颜色如此剔透奇异的。一个念头立刻在他脑中闪过:这样罕见而美丽的石头沉在水底深处,吸纳了不知多少日精月华,定是能带来好运的压胜之物。若是能将它捞上来,打磨干净了送给兄长放在案头,或许能为他分担一些忧虑,带来慰藉与好运。
这个念头充满了少年人天真而热切的情感。他完全没有去想深水区的危险,整个心神都被“为兄长寻得一件独一无二的宝物”的想法给占据了。他浮出水面,飞快地换了一口长气,辨认了一下那块石头的大致方位,而后身体一个翻转,便奋力向着那片幽暗的水底潜去。
这一次他潜得比方才都要深。塘中心的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邃,也还要寒凉。那股凉意不再是方才那种温柔的浸润,而是带着尖锐的力量,顺着他的四肢百骸向心脏的位置钻去。他打了个寒颤,却并没有在意,目光死死地锁定着那块在昏暗水底中散发着幽光的石头。
更近了,他已经能看清石头表面那天然形成的、如同云纹一般的纹路。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块冰凉圆润的石头时,一阵无法抗拒的剧烈痉挛,毫无预兆地从他的左边小腿处传来。那感觉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死死地钳住了他的肌肉,而后用尽全力地拧动。剧痛在一瞬间传遍了他的全身,他下意识地想要蜷缩起身体,却因此而打乱了在水中的平衡。他憋在胸口的那口气也在这一瞬间泄了出去。
一连串的气泡从他的口鼻中涌出,咕噜噜地向着水面升去。
恐慌如同冰冷的塘水,在一瞬间灌满了他的心。他想要呼救,可是嘴巴一张,涌进来的却是更多浑浊的塘水,呛得他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却只能让更多的水涌入他的肺里。他拼命地挥舞着手臂,想要向上游,可是那条抽筋的腿却完全不听使唤,像是一块沉重的铁,拖着他的身体不断地向着更深、更暗的水底沉去。
他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眼前那片光怪陆离的绿色世界开始扭曲、旋转,最后变成了一片混沌的黑暗。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在迅速地流失,身体也变得越来越沉重。在最后的清明里,他仿佛看见了兄长的脸。那张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脸此刻却写满了焦急与担忧。他伸出手,想要抓住那张脸,却只是在冰冷的塘水徒劳地挥动。
廊下的霍凌,几乎是在霍铮的身影从水面上消失的那一刻便察觉到了不对。
起初,他以为阿铮只是在和他开玩笑。这个弟弟从小便有些顽皮,喜欢用各种法子来吸引他的注意。他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静静地等着。他想,最多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那个不安分的脑袋就会从某一片荷叶下得意洋洋地钻出来。
然而,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
水面依旧平静,只有几圈淡淡的涟漪在缓缓向四周扩散。那片荷塘,在午后毒辣的日光下美得像是一幅静止的画,却也静得让人心慌。霍凌脸上的那丝笑意不知在何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缓缓地站起身,走到了廊前。他的目光像是鹰隼一般,死死地盯着那片霍铮最后消失的水域。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瞬间刺遍了他的全身。他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都凝固了。他的身体比他的大脑更快地做出了反应。他没有丝毫的犹豫,甚至连外衫都来不及脱去,便翻身越过回廊的栏杆,也跟着跃入了那片看似平静的水中。
入水的瞬间,那股寒意让霍凌纷乱的心神为之一凛。他睁开眼睛,水下的世界是一片浑浊而幽暗的绿,无数交错的荷茎如同鬼影般摇曳。他什么也顾不上去想,只是凭借着最后看到的位置,发疯般地向那片水域深处潜去,在冰冷的黑暗中艰难地搜寻。
终于,他看见了。在更深的水底,一团模糊的影子正在缓缓下沉。是阿铮。他的四肢无力地垂着,双目紧闭,最后一缕微弱的气泡正从他的唇边逸出。他不再挣扎,只是像一块被遗弃的石头坠向无边的死寂。
霍凌顿时感到一股利刃剜心般的恐慌。他奋力向前游去,抓住了弟弟冰冷而柔软、毫无反应的手臂。霍凌将他揽入怀中,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箍住怀中之人,蹬着腿,拼命地向着水面那片遥远而模糊的光亮处升去。
“哗啦”一声巨响,霍凌拖着已经完全失去意识的霍铮冲出了水面。他大口地喘着气,那张向来从容镇定的脸上第一次现出了狼狈与惊惶。他来不及抹去脸上的水珠,用尽全力将怀中那个毫无声息的弟弟向着岸边拖去。那件湿透了的竹布长衫贴在他身上显得格外沉重。
他终于将霍铮拖到了岸边的草地上。
少年安静地躺在那里,脸色苍白得像是一张纸,嘴唇是骇人的青紫色,胸口也没有任何起伏。
霍凌跪倒在他的身边,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他伸出手探向霍铮鼻下。
那里已经没有任何气息。
“阿铮……”
他喉咙里抑制不住,发出了一声破碎而沙哑的低唤。
下一刻,他像是忽然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一般。他俯下身,将霍铮的头偏向一侧,用手指清理着他口中的秽物。而后他深吸了一口气,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嘴唇覆上,用尽全力将自己肺里的空气渡入那具冰冷的身体里。一次,两次……他不知疲倦地重复着这个动作,同时用手掌用力地按压着霍铮的胸口。
他的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固执而疯狂地燃烧着——
让阿铮活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又或许是像一个世纪那般漫长。就在霍凌几乎要被那灭顶的绝望所吞噬时,他怀中的那具身体忽然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呛咳。
“咳……咳咳……”
霍铮的身体猛地弓起,一大口浑浊的塘水从他的口中喷涌而出。紧接着,便是一阵剧烈而痛苦的咳嗽。他终于能贪婪大口地呼吸着空气。那每一口空气都像是带着刀子,刮得他喉咙与胸口一阵阵地刺痛。
他缓缓地睁开眼睛,视线模糊不清。他只看到了一张近在咫尺的脸。那张脸上满是水珠,分不清是塘水还是泪水。那双总是平静而温柔的眼睛里,此刻盛满的却是他从未见过的恐惧与痛楚,几乎要将他溺毙。
“哥……”他虚弱地叫了一声。
霍凌紧紧地抱着他,那力道之大,像是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他没有说话,只是将脸埋在弟弟湿漉漉的颈窝里。那片刻之间,从地狱到人间的距离,已经耗尽了他全身所有的力气。
午后的日光依旧毒辣地照耀着大地。那满池的荷花依旧开得那般静美,那般不知人间疾苦。只有岸边那两个紧紧相拥着的身影,在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场几乎颠覆了一切的生死惊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