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癸卯,阴阳不将,红笺上圈出的嫁娶吉日。
自闻时钦上封家书辗转而来,便再无片言只字。沙场路远,传信艰难,苏锦绣纵是百般劝慰自己,心底那点牵挂却难消弭。
这日,她对着天光绣一枚平安符,细细勾勒出辟邪的纹样。绣罢,她想拿去给叶凌波看看,便将平安符揣进袖中,轻步往她的院子去。刚至院门外,手还未触及门环,便听得内里传来叶凌波与管家婆子低语。
“……再派个得力的,快马加鞭去成都府路上催催之渡,让他务必五日内赶回来。”
苏锦绣只当是叶凌波思子心切,盼长子逢寻归巢,便要抬步入院,却又听得下一句。
“此事他断不可缺席,如今只剩他这一个长子,能来主持了。”
一瞬念头起,苏锦绣忙不迭强行抹去,立刻找了由头转移注意,只看向手中的平安符,喃喃自语:“这纹样还是不够饱满,这里的针脚也松了些,回去再绣补一番才好。”
她甚至不敢细思那句话背后的意味,便转身匆匆离去,不敢再多停留片刻。
平安符绣罢,苏锦绣便去了华韵阁,将理好的凤冠霞帔递与张府管家长庚。
长庚接物时却欠身道:“姑娘,这百两黄金的酬资,主子吩咐了需至张府亲自交予您,旁人代不得。”
说罢,便不由分说便侧身引她往阶下马车去,苏锦绣回身对琳琅嘱了两句,待她点头应下后,才扶着车辕上了马车。
张府朱扉掩肃气,罘罳外树影沉沉。
苏锦绣立在已在书房案侧等候,看篆烟绕着壁上匾额蜿蜒,看案头百两黄金叠作方锭,金芒灼灼。
说来也怪,自她踏入张府第一步起,便觉此处虽极尽奢华雅致,堪称玉阶良宅,宜居至极。可偏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与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丝丝缕缕,蔓延上来,惊出了她一身冷汗。
她又等了一刻,见院中人销静,始终无人前来,便起身出了门,随意走着,不知不觉竟循着前方的喧闹声,误打误撞来到了后院。
越往里走,越觉得这里莫名熟悉,心头的慌乱也愈发强烈。行至月门处,她听见前方传来打骂声,便悄悄探头去看,只见两个姿容艳丽的女子正厉声呵斥着丫鬟,下手毫不留情。
一阵风过,竹林沙沙作响,动静细微,却让人莫名心悸。
“好看吗?”
一句疑问声起,如投石惊潭,苏锦绣心中一跳,赶忙转头,见身后的张明叙未着官袍,可那股子阴鸷威严却丝毫不减,尤其是那双眸子,锐利如鹰隼,直教她不敢直视。
苏锦绣正要开口告罪,说自己一时莽撞误闯,张明叙却已上前,伸手搂住了她的肩膀。
苏锦绣身子一僵,正要挣脱,张明叙却强行将她扳回原位,弯腰指着前方,玩味问道:“是不是很刁钻?”
苏锦绣本不欲评说他人家事,想来这定是他后院的姬妾,便含糊笑道:“大人,此乃管中窥豹,未见全貌,小女不敢妄言。”
张明叙听完,低笑一声,朗声道:“长庚。”
苏锦绣这才发现,长庚竟带了五六个壮实小厮候在一旁。张明叙虽未明说,长庚却似心领神会,当即带着小厮们直入后院。
片刻后,后院厅中,苏锦绣与张明叙分坐椅上。厅前开阔的鹅卵石地上,四周花木扶疏,垂柳依依,景致清丽雅致,可石板中央,却有六个女子被绑着双手、嘴塞布团跪在地上。
苏锦绣全然不知他此举何意。
张明叙又淡淡问了一句:“是不是很刁钻?”
苏锦绣哪里敢答,只慌忙道:“其……其中定是有误会。”
张明叙挥了挥手:“让你生了误会,那就都杀了吧。”
话音刚落,一名小厮便拔刀上前。女子们惊恐地向后缩去,小厮伸手拽过离得最近的一人,刀锋直透其胸腹。余下五人霎时花容惨白,呜呜咽咽地抱成一团求饶。那被捅的女子双目圆睁,满是错愕,身躯一软便委顿于地,鲜血瞬间染红了石板。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苏锦绣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不敢信他这般视人命如草芥,恰在此时,持刀小厮已转向那五人,眼看刀锋要落下。
“且慢!”
满院霎时寂静,众人目光尽数聚焦在她身上。那五名女子眼中燃起希冀,满是乞怜。小厮动作转头望向张明叙,待他示下。唯有张明叙,只以指节轻叩扶手,微扬下颌:“继续。”
苏锦绣再也坐不住,于是开口求情:“大人!小女斗胆揣度,这些当是大人的姬妾吧?她们侍奉左右,纵无尺寸之功,亦有晨昏之劳,不知是犯了何罪,竟要被大人血刃当场?”
“我方才不是说了吗?”张明叙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既让你起了误会,那就全都杀了。”
苏锦绣实在不解:“我……我没有起误会。况且,就算我起了误会,对大人来说,难道是什么至关重要的事吗?”
张明叙嗤笑一声,挥了挥手,算是暂时饶了那剩下的五人。随后,他便带着苏锦绣回了书房。
书房内室宇轩敞,窗明几净,案头文玩清供,一应俱全。苏锦绣这才发现,壁上悬挂着一幅设色仕女图。图中女子云髻峨峨,广袖飘拂,眉间一点朱砂,顾盼间柔情绰态,宛如月中仙子。
不知是眼花还是真有其事,苏锦绣总觉那画中人的眉眼神态,竟与自己有几分肖似。
张明叙上前两步,随意翻检那凤冠霞帔片刻,便漫声道:“绣纹虽得苏蕙璇玑之巧,只是——你这送法,不对。”
哪怕知晓方才他斩杀姬妾,不过是杀鸡儆猴,意在震慑自己,苏锦绣也无可避免地落入了这精心编织的圈套。经此一役,她对张明叙的畏惧,又深了几分。
是而她忙恭声道:“不知何处失仪,还望大人明示。”
“原是我先前未曾说透,”张明叙缓缓向前逼近半步,“你当亲着这身霞帔,绾此凤冠,从张府朱漆正门入内——做我的人。”
正门之礼,娶妻之仪。此语一出如惊雷,苏锦绣瞬间明白了他的用意。
“大人此话当真?”她收敛了所有惊惧,故意带了点窃喜,“小女不过一介绣娘,如何敢肖想这般福气?”
张明叙勾了勾唇角,目光却越过她,落在那幅仕女图上:“自然当真。”
“可……小女如今已是应道长的人了。”苏锦绣垂下眼睑,为难补充,“他有钱有势,小女虽早为大人气度折服,怕也难从他手中脱身。”
张明叙嗤笑一声,似早已料到。他上前一步,指尖轻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我握有他的把柄,他不敢不从。此非你需忧心之事。你需忧心的,是往后如何演好壁上之人。”
“壁上之人?”
苏锦绣顺着他的目光再次看向那副仕女图。
“能有三分肖似嫣儿,已是你几世修来的福泽。明日我便命人将嫣儿的生平喜好、言谈举止一一授你,此后你便忘了自己的身份,只做她的影子。”
“大人这岂不是强人所难?”此话一出,苏锦绣便奋力争辩,“我非你心中之人,再怎么扮演也难成真。”
“如此想来,还是应道长身边更为安稳,小女这便告辞了。”
话罢,苏锦绣便挣脱逃离,不再看他是何神情,只快步行至书房门口,即将踏出门槛时,身后忽闻重物坠地之声,似是案上器物被狠狠掷出。
苏锦绣回眸垂首,见一卷明黄卷轴静静卧于青砖之上。
“何必白费力气?我这密旨一出,纵是他护着你,也得乖乖将人送回我跟前。”
苏锦绣缓缓蹲下身,拾起那卷轴,展开只扫了一眼,心下却已了然。
既是见到要取之物,这招欲擒故纵也该收了。
张明叙执壶注茶,碧色茶汤注满白瓷盏,随后缓步递至她面前:“你若饮下这杯敬酒,往后自然荣宠不尽,我素来不愿对合心意之人动罚酒的。”话音顿了顿,目光在她眉眼间逡巡,竟带着几分似缅怀似执念的怅惘,“毕竟,你比后院那些人,都要更像嫣儿。乖乖听我的,将来要什么,我便给你什么。”
苏锦绣面上故作挣扎,咬着唇犹豫了片刻,最终像是妥协了似的,伸手接过了那杯茶。可下一秒,她手一抖,滚烫的茶水尽数泼在手上,疼得低呼一声。
张明叙攥住她的手,见手背已烫得发红,厉声对外道:“来人!”
三个丫鬟应声鱼贯而入,苏锦绣忙摇头:“大人,无妨,我把您的东西收好。”说着,便当着丫鬟的面,将卷轴放回阁上的箱子里,动作乖顺得无可挑剔。
张明叙凝视着她整理的背影,未曾察觉,三个丫鬟中,有一个胆大的悄悄抬起了头,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苏锦绣收拾罢,便转头看向张明叙,温顺笑道:“大人,您先带我到府中各处转转可好?也好让我早些熟悉往后的居所,免得日后行止失仪,惹大人烦心。”
张明叙似乎对她的顺从很是满意,竟露出几分真切的愉悦,他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轻蹭她腕间细腻肌肤:“随我来。”
二人相携出了书房,履声渐远,终是隐没在回廊深处。那穿青碧色襦裙的小丫鬟待脚步声彻底消散,方抬眸对另外两人温声道:“两位姐姐,方才茶汤泼洒在地,案上也沾了些水渍,这书房的残局便由我来收拾吧,你们先去偏厅歇着。”
另两位丫鬟本就揣着偷懒的心思,闻言顿时眉开眼笑,忙欠身道:“既如此,便劳烦妹妹了。”
这边二人转过张府的几个庭院,曲径通幽,最终往那主殿寝殿走去。
苏锦绣走着走着,只觉手心沁汗,望着那轩敞华丽的寝殿,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不敢入内。
张明叙伸手推开门轴,苏锦绣不知怎的腿一软,险些站立不稳,她忙转移话题:“大……大人,我身体实在不适,不若……不若明天再来吧。”
张明叙沉默了一瞬,便点了点头:“也罢,那我遣人送你回去。”
话音刚落,长庚便急匆匆地奔至,先是飞快地看了一眼苏锦绣,随即转向张明叙躬身道:“大人,前厅有贵客求见,说是有要事相商。”
苏锦绣趁机说道:“大人快去吧,莫要怠慢了贵客。我先回华韵阁,明日再来。”
张明叙未置一词,苏锦绣只当他默许,便匆匆告退。
路过书房时,她与那丫鬟交换了个眼色,见对方微颔首,知密旨已得手,不由得松快了许多。只想速速逃离这噬人的牢笼,远离那个杀人如麻的恶魔。
然而,就在她穿过层层月门,又绕过几处回廊,眼看大门在望时,一个拐角处,突然有人从身后窜出,用一方浸了刺鼻气息的布巾死死捂住她的嘴。
她奋力挣扎,布巾却捂得愈发紧实,那气味瞬间侵入肺腑,她眼前一黑,便坠入了无边的黑暗。
走剧情中……大概还有四章钦子回归[摸头]回归了大写特写感情流[黄心][黄心][黄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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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入虎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