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洞门前缓缓浮现一道虚影,陆游闲庭信步般走到院中的石凳上坐下,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吊儿郎当道:
“怎么这么大火气?”
裴舟没给他好脸色,“她求救的时候你一直都在。”
用的是肯定句。
陆游不语,把玩着一片落在石桌上的树叶。
裴舟隔着有几步的距离垂眼看他,眼里除了探究之外还有压抑着的愠色,
“口口声声说她是你的宝贝徒儿,当师父的就眼睁睁看着徒儿身陷险境而不顾?”
“孩子大了嘛,当师父的总得放手让她学会自己面对困难不是?”
裴舟冷笑一声,“亲手将人养成经不起风浪的模样,现在说放手就放手,倒不如从一开始就放手,在发现被最信任之人抛弃时,反而省了痛苦。”
陆游毫不在意笑了声,“这就是我跟你教育理念的不同了,孩子还小的时候该给的爱就给,大了该独立就独立。”
“这不是你。”裴舟一双黑眸仿佛想将对方看穿。
这么多年的好友,他又怎么会不了解陆游,他从来护短,说了要护一个人,便会用一生来护,纵使将人养成一个草包,他也只会说“那咋了,我养的人只负责开心就好”。
能让他选择放手,或许是有什么连他都没有把握度过的难关。
“还是不肯说吗?”他脸色缓和了些,走到石桌的另一侧坐下。
陆游唇角故作轻松的弧度没变,神色却黯了黯,他知道的,只要开口,他绝不推脱。
最终还是啧啧摇头,“你这人呐,就是心思深,想的太多,跟我那缺心眼的徒儿倒是互补。”
忽然他又话锋一转,“裴舟,你很不对劲。”
裴舟斜了他一眼,等着看他想作什么妖。
“你知道我在那,也肯定知道我不会让她真死了,所以对我没及时出手一事,你这么生气做什么?你以前可不是会替人出头的人。”陆游眼里充满不怀好意。
心跳莫名加速,有种做了坏事被人抓包的窘迫,可裴舟不想去深究为何会出现这种情绪,也很明白自己这位好友的小心思。
脸色回复往常的淡然,“别转移话题,你现在不说实话,日后若被我查出做了什么混账事,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陆游不以为然耸耸肩,“我能做什么混账事?早八百年前我就把此生能做的最大混账事跟你一起做了。”
“别扯上我,我跟你不一样。”
“是是是,我做的是混账事,你做的是替天行道。”
“总之。”他站起身,拍了拍裴舟的肩膀,“我对你很放心,我那好徒儿就托你照顾了,冥界还有事,告辞。”
“不进去看看么?”裴舟问,“她一直在叫你。”
“不了,拉扯这么大,也该看够了……”
最后这句近乎低喃。
——
梁欢欢一整夜都在梦魇中煎熬,时而梦见在阿鼻地狱被烈火焚身,时而被百鬼撕咬、时而被困在暗无天日的地府,四周黑漆漆的什么都没有,她在空旷的地府游荡,一直叫着师父的名字,永远都无人回应。
一直到天边出现微光,天地间阳气逐渐驱散阴气时,她的意识才从浑噩中清醒,身上的衣服被冷汗浸透,头晕眼花耳鸣四肢酸痛无力,连爬起床的力气都没有,还一阵阵发冷。
这是精气损耗过度,被邪气入体的表现,虽然裴舟后来用阵法阻挡了屋里的浊气,但在被鬼魂攻击的时候,邪气已经趁机入体。
她现在要么作法驱邪,要么就佩带辟邪的法宝,邪气会慢慢消散,精气也能慢慢养回来。
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日头出来的时候她才攒够些力气从床上坐起来,发现床边摆了好几盆还没燃尽的炭火,屋里被烘得暖洋洋的。
旁边有张躺椅,躺椅上有毛毯,她伸手摸了摸,还有轻微的余温,便知道大概是有人在自己身旁守了一夜。
头很晕,是一种用脑过度的迷蒙,她抬手想揉揉额头,才发现手腕上多了条红绳手链,手链上串着一颗和动物犬齿形状类似的东西。
极其精纯的灵气从犬齿上传来,将她身体的不适都压下去许多。
梁欢欢这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快就醒来,像她这样精气被大量吸走的人,昏迷个十天半个月都是轻的,有的甚至得躺在床上一年半载,更甚者挺不过去。
这么快能醒来,全凭这串手链蕴养了身体。
是先生给的么,还是师父?
在梁欢欢的认知里,认识的人里面只有这两位会给自己这样的宝贝。
身体一阵阵发虚,她又躺了回去,却也睡不着,睁大眼睛盯着天花板看,处于一种半灵魂出窍的呆滞状态,就连房门什么时候被推开,有人站在窗边都不知道。
“在想什么?”
裴舟的声音将她叫回神,耳边还有东西搁置在床头桌上的轻微声响,侧头看去才发现裴舟端来了一碗黑乎乎的东西。
“能不喝吗?”她瞬间就苦了脸。
“可以。”
“真的?”梁欢欢知道生病要吃药,有这么一问只是表达对药苦的抗拒,没想到裴舟真的同意。
裴舟优哉悠哉在躺椅上坐下,“当然,现在烫,可以先不喝。”
梁欢欢的表情更苦了,“先生真坏!”
裴舟搅动着碗里的中药,“我怎么记得,有人前两天刚说过‘先生真好’,果然是翻脸不认人的麻烦精。”
梁欢欢哼了声,忽然想到师父也经常说自己麻烦精,眼泪忽然涌了上来,成串地往鬓角划。
裴舟搅动中药的动作一顿,“刚说两句就哭了?还是个爱哭鬼。”
梁欢欢将头撇过一边,用手背抹了把泪,“才是不是因为这个哭,是师父。”
她是打小爱哭,但不是对谁都会哭。
冥界的鬼不是所有都会看在她背后有人的份上,给她好脸色。
有的看不惯甚至会故意刺上几句,被人欺负时她可以争得面红耳赤,可一到亲近的人面前就忍不住委屈掉眼泪,师父常说她是外强中干。
以前受了委屈都有师父给她出气,昨晚遇到那么危险的事,那个以为会永远是自己后盾的人却没出现,她不仅伤心更多的是无助。
她举起手上的红绳手链,“这个是先生还是师父给我的?”
问完她就已经知道答案,“肯定是先生,师父穷得叮当响,一时拿不出这种宝贝。”
而且这种充满灵气的法宝对他们鬼魂有压制作用,师父平时不会收集。
“谢谢先生。”她瓮声瓮气道谢。
看到她沮丧的样子,裴舟心里说不清的滋味,“陆游夜里来过。”
“嗯?”梁欢欢的眼睛肉眼可见有了光,转瞬又灭了下去“那我遇到危险叫他的时候,他为什么没来?”
裴舟不习惯撒谎,但床上的人一副惨兮兮的样子,像只落水爬不上岸的惊慌失措小狗,他做不出补上一棒的事。
“或许,他有什么事耽搁了。”
“……”梁欢欢静默了几秒,“也是,师父毕竟是阎罗,还是有事要干的,在冥界我惹祸有时候他也不能第一时间感到。
“更何况这里是阳间,师父来去也不方便,当时没来一定是被什么重要事情耽误了!”
她越说语气越坚定,说到最后把自己给哄好了,手一伸,“我要喝药,我要快快好起来体验人生,这样等回冥界陪师父的时候就没有遗憾了!”
裴舟唇角扬了扬,将已经温了的药放到她手上。
小鬼真好骗,这种时候还想着师父,希望那家伙不要不识好歹。
之后梁欢欢向公司请了病假在家休养,在裴舟的照料下,才三天她已经生龙活虎。
精气其实没完全恢复,身体还是阵阵发虚,但架不住她想出去玩的瘾大,出去玩的意志能让她硬抗身体的不舒服
所以她就软磨硬泡,让裴舟答应第二天早上就让她回公司直播。
第二天一早就跑裴舟院里吃早点,裴舟不见人影,但桌上放着煮好的早点,以及一碗黑乎乎的药。
她自觉地吃早点,吃完后喝药,小心翼翼地小口抿了一下,但即使喝了这多天,还是苦得舌头发麻难以下咽,于是动了坏心思。
偷偷看了眼屋里,没看到裴舟出来,她就端着药想去墙角倒掉。
虽然喝药确实能恢复精气,但多喝一碗也不会让她立马好,少喝一碗也没事,与其喝这么苦的东西,她倒宁愿好得慢些。
跟做贼似的,她端着药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往墙角走去,忽然感觉到一道压迫感十足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缓缓抬起头就看到裴舟站在屋檐下,沉寂的黑眸静静看着自己,一句话不说却比说了还管用。
她脸色狰狞了一瞬,随即动作丝滑地端起碗一口饮尽,然后被苦得龇牙咧嘴,却一边朝屋檐下的人竖起大拇指,并露出讨好的笑。
“好喝!要把碗舔干净吗,先生辛苦熬的药,我实在一滴都舍不得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