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九年一月,北平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北平灰败的街巷,卷起地上的碎纸和积雪,也刮过前门楼子下排队等待检查的百姓麻木的脸。一辆黄包车停在路边,车夫呵着哈气,踩着冻僵的脚。车帘掀开一角,露出一双冷静而锐利的眼睛。
季淮回来了。
他穿着一件质料考究的灰色呢子大衣,领子竖着,遮住了小半张脸,但依旧能看出挺拔的鼻梁和紧抿的薄唇。二十四岁的留日高材生,身上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甚至是一丝刻意营造的疏离。他付了车钱,拎起小巧的皮箱,走向戒备森严的城门。他的证件齐全——伪华北政务委员会文化协会的特邀翻译顾问,日本东京帝国大学的毕业证书复印件更是畅通无阻的护身符。日本兵粗略检查后,挥挥手放行。
踏入这座熟悉的古城,扑面而来的是一种混合着煤烟、寒冷和隐约不安的气息。墙壁上张贴着“中日亲善”、“大东亚共荣”的标语,落款是“华北政务委员会”,墨迹在寒风中显得有些滑稽而刺眼。偶尔有宪兵队的摩托车呼啸而过,惊起一片惶然。
季淮没有回祖宅,而是径直去了位于西城区的文化协会分配的一处小院。院子不大,但清静。安顿下来后,他站在窗前,看着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摇曳,眼神深邃。他的归来,并非衣锦还乡,而是带着更复杂、更危险的使命。
与此同时,西城榆钱胡同深处,“大成钟表修理店”刚刚上门板。店内,光线昏暗,只有工作台上一盏小灯亮着。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和金属的味道。
特派员李剑秋,化名“老李”,看起来就是个眉眼和善、手指沾满油污的掌柜。但他此刻压低的声音却异常严肃:“……情况就是这样。去年的大搜捕,我们的损失是毁灭性的。现在,根据分局‘隐蔽精干、长期埋伏、积蓄力量、以待时机’的十六字方针,我们要像春雨渗地一样,无声无息地把网络重新建起来。”
昏暗的灯光下,沈慕云安静地听着。他穿着半旧的青布长衫,围巾搭在颈间,面容清俊,眼神温和,看上去完全是一个有些文弱的年轻知识分子,燕京大学的助教。但若仔细看,能发现他温和目光下隐藏的坚韧。
“慕云,你负责的西城文化区,学校、报馆、文化机构多,情况复杂,但也便于掩护。记住,纵向单线联系,横向严格隔离。你的上线是我,你的下线,目前只有燕京大学的‘灯塔’小组,由你直接联系。非必要,绝不发生横向关系。”李剑秋仔细交代着,拿起一个怀表,拧着发条,“这是死纪律,血的教训。”
“我明白的老李,强调无数遍了。”沈慕云点头,声音平静。他接过李剑秋递过来的一张纸条,上面是几个新建立的联络点地址和暗号,比如“育英小学□□宿舍”、“永盛杂货铺”,以及对应的安全信号——窗口摆放的花盆、门口悬挂的毛巾颜色和数量。他迅速记下,然后划燃火柴,将纸条烧成灰烬,丢进角落的火盆。
“这是你的掩护身份,燕大助教的证件,还有一些必要的活动经费。”李剑秋从柜台下拿出一个布包,“目前阶段,你的任务是站稳脚跟,熟悉环境,甄别和发展可靠的进步力量,但宁缺毋滥。尤其是像燕京这样的地方,人员背景复杂,更要万分小心。”
“我会谨慎的。”沈慕云将布包仔细收好。他心里明白,每一次接头,每一次传递,都可能是在刀尖上跳舞。告别李剑秋,他从钟表店的后门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寒风凛冽,他却觉得心头有一团火在默默燃烧。
几天后,伪政府文化协会举办了一场所谓的“中日文化亲善沙龙”,地点在六国饭店。政客、文人、投机商,还有不少日本军官和文化顾问聚集一堂,觥筹交错,试图营造一种虚假的繁荣与和谐。
季淮作为新晋的红人,自然在邀请之列。他换上了一身合体的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操着流利的日语,周旋于各方人物之间。他谈论日本俳句,评论西方古典音乐,风度翩翩,游刃有余,很快成为场中的一个焦点。不少日方人员对他表示出欣赏,伪政府的官员们也争相与他攀谈。但在那得体笑容的背后,季淮的眼神偶尔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峭。
沈慕云也来了。他是受一位同情抗日的进步教授委托,前来了解一些日伪文化政策的动向。他安静地坐在角落,手里捧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香槟,观察着场中形形色色的人物。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被众人围着的季淮身上。
“那位就是新来的季顾问,季淮先生?真是年轻有为。”旁边有人低声议论。
“听说在日本待了七年,深得东洋文化精髓啊……”
“瞧他那样子,怕是早就忘了祖宗姓什么了。”语气中带着不屑。
沈慕云听着,看着季淮与一位日本大佐谈笑风生,心中不免生出几分知识分子的清高与厌恶。在他看来,这等人物,不过是乱世中攀附强权的“墙头草”罢了。
沙龙的议题不知怎的,转到了一首日本古典和歌的翻译上。几位所谓的“学者”争执不下,这时,一位日方顾问似乎有意考较,将问题抛给了季淮:“季桑,你精通两国文化,不知对此有何高见?”
季淮微微一笑,从容地给出了一个既尊重原意又体现中文韵律的译法,精妙之处引得满座称赞。但他话锋一转,用日语补充道:“不过,诗歌的韵味,往往在可译与不可译之间。就像贵国的‘物哀’(もののあはれ),与我国唐诗中的‘意境’,神似形非,强译反而失了真趣。”
这番见解确实高明,连那位日本顾问也频频点头。季淮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全场,与角落里的沈慕云对上了一瞬。他看到那个穿着朴素的年轻人眼中,没有周遭常见的谄媚或畏惧,反而有一种沉静的审视。
这时,沙龙主持人为了活跃气氛,提议在场的中方文化人也分享一首中国古诗。点卯一般,点到了看似安静的沈慕云。
众人目光投来,沈慕云不便推辞,他站起身,略一沉吟,清朗的声音响起:“李商隐的《夜雨寄北》如何?”他顿了一下,缓缓吟诵,“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诗是好诗,但在这种场合,由他这样不卑不亢地吟出,尤其是“归期未有期”一句,隐隐触动了某些人内心的隐痛或尴尬。场面微妙的静了一下。
季淮却抚掌轻笑,用清晰的中文说道:“好一个‘却话巴山夜雨时’。沈先生选此诗,意境悠远,怀念之情深藏不露,比起直白的抒情,更高一筹。只是不知沈先生心中所念的‘君’,是在北地,还是……南方?”他最后一个词咬得很轻,目光意味深长地落在沈慕云脸上。
南方,在当时的北平,暗指重庆国民政府,甚至更广阔的抗日战场。
沈慕云心中一震,面上却依旧平静:“季先生谬赞。诗词鉴赏,仁者见仁。我不过是应景想到此诗,并无特指。”他巧妙地避开了季淮隐含的机锋。
两人这短短的交锋,看似文人间寻常的诗词唱和,却暗流涌动。季淮的试探,沈慕云的警惕,在杯觥交错的喧嚣下,无声地进行着。
沙龙终散。沈慕云婉拒了伪官员给他叫车的“好意”,独自走入寒冷的夜。他需要步行一段,才能转到安全的路线回家。脑子里却不断回响着季淮那双似乎能看透人心的眼睛,以及那句关于“南方”的问话。此人,绝不简单。
他走过一条僻静的小巷时,身后隐约传来了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沈慕云心头一紧,加快了步伐,那脚步声也随之加快。是巧合,还是被盯上了?是因为刚才沙龙上的言行引起了注意?
他试图拐进另一个胡同甩掉尾巴,却发现前面也有黑影晃动。他被堵住了。沈慕云的手心沁出冷汗,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脱身之策,以及万一被捕,如何第一时间咬碎衣领的□□胶囊。
就在这时,一道刺眼的车灯从巷□□入,引擎的轰鸣声打破了夜的寂静。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吱嘎”一声停在了巷口,正好挡住了前后夹击者的路线。车窗摇下,露出季淮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沈先生,还没走远?”季淮的声音在寒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这边叫车可不容易,要去哪里?我送你一程。”他的目光扫过巷子前后那两个有些慌乱的黑影,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
沈慕云愣住了,他看着车里的季淮,又瞥了一眼被车灯照得无所遁形的跟踪者,一瞬间,无数个念头闪过脑海。这是个圈套?还是……
季淮似乎有些不耐烦,又重复了一遍,这次带上了点命令的口吻:“上车,沈先生。夜里不安全。”
沈慕云深吸一口气,寒冷的空气刺入肺腑。他没有更好的选择。他拉开车门,坐进了副驾驶。车内很暖和,有一股淡淡的烟草和皮革混合的味道。
季淮等他坐稳,利落地挂挡,汽车驶离了阴暗的小巷,将那片危险抛在身后。车上,两人一时无话。沈慕云透过车窗,看着飞逝的街景,心中波澜起伏。
季淮专注地开着车,直到快到燕京大学附近,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像锤子一样敲在沈慕云心上:“沈先生下次参加这种沙龙,吟诗不妨选些‘樱花’、‘明月’之类应景的。李义山的诗……太沉,也容易让人多想。”
沈慕云猛地转头看向季淮。街灯的光影在季淮侧脸上明明灭灭,让人看不清他真实的神情。
“季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季淮嘴角似乎微微勾了一下,没有回答,只是将车平稳地停在离燕大校门还有一段距离的暗处。“就送到这里吧,沈先生。前面路窄,车不好掉头。”
沈慕云下了车,站在寒风中,看着黑色的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入夜色,消失不见。他摸了摸大衣口袋,里面不知何时多了一张硬质的卡片——是季淮的名片,上面只有名字和一个地址,没有头衔。
名片冰冷的触感让他彻底清醒。这个夜晚,他不仅确认了工作的危险,更遇到了一个完全无法看透的人——季淮。他救了自己,是善意,还是别有用心?他那番话,是警告,还是……提醒?
北平的夜,更深了。沈慕云攥紧了口袋里的名片,转身,快步走向那片象征着相对安全和知识堡垒的校园建筑群,身影很快融入了无边的黑暗里。而城市的另一端,季淮停下车,点燃一支烟,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闪烁,映照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眸。
棋盘已经摆开,第一颗棋子,悄然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