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女官的步伐匆匆,径直来到了主殿前的庭院处,见众人纷纷望向她,其中又以陆令仪的目光最为急切,却又频频避开,不敢与其对视。
陆令仪手中攥着的衣角已皱,赵女官上前几步将她的手握了过去,又伸手抚平了衣角,宽慰道:“陆妹妹放心,裴小公爷前些日子受了腿伤,现今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他让我转告你,不要过于担忧。”
“我何曾有过担忧……”陆令仪移开目光,被赵女官攥住的手也轻轻抽了出来。
自己并不是担忧裴司午,只是说好一道暗查那坊间夜兰蛊虫一事,他若因独自行动而受伤,自己又怎能袖手旁观?
至于担忧……陆令仪自认自己没有那个身份,也未曾有这样的想法。
“听说太医院最近新到了一批药材,可能对裴小公爷的伤势有些用处……”赵女官望着陆令仪欲言又止,“不过晚膳的时辰快到了,我这边又腾不开手。”
“我去一趟太医院。”陆令仪朝赵女官行了一礼,“谢谢赵姐姐。”
说罢,陆令仪便揣着复杂而不明的心思,径直去了太医院。
太医院内依旧是那股陈木夹杂着药材的气味,却又比前些日子来时,多了一丝难以觉察的屏气凝神之感。
自上次太医院众人纷纷下狱走了一遭,这股子风雨欲来的气氛便在太医院上空久久萦绕从未散去。
而这风雨中心之处,便是李泾。
李泾依旧坐在他原本的位置上,那张温润尔雅的脸上看不出丝毫与往日的差别,他一手执笔一手掌书,落笔之处皆是隽秀而沉稳。
好似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李太医,”陆令仪知晓对方早已觉察到自己,但还是率先开了口,“听闻太医院新进了批药材,对腿伤有奇效。”
李泾这才放下手中之物,似是才发觉陆令仪一般:“原是陆女官,别来无恙啊。”
不是令仪,而是陆女官。
陆令仪心底泛起一丝心酸,不为别的,只为在这深宫之中,李泾算是她曾真心相待的好友。
如今却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李泾缓缓从座椅上起身,路过陆令仪身边时,轻声开口:“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只擦肩而过一瞬,李泾便进了药库,留下一抹淡淡的墨香。
李泾不喜熏香,却又独爱纸墨,因此身上除了挥之不去的药味,便是一股淡淡的墨香气。
不多时,李泾便拿着几样药材回了正堂。
“这服药叫裴大人一日三次煎了,对他腿伤有好处。”李泾将药材用牛皮纸包好,交给陆令仪。
“你怎知是裴大人?”陆令仪没接,却是要与他好生相谈的架势,在李泾对面坐了下来,又坦然自若地为自己斟了一盏茶,缓缓吹起气来。
“这茶甚好,”陆令仪品了一口,又道,“不像是寻常之物,倒像是天潢贵胄爱喝的。”
李泾伸出的手在空中悬了半晌,见对面没有要接的意思,便将手收了回来,摇头轻笑:“能让陆女官来太医院讨药的人,除了裴大人,又有何人呢?若是娘娘,怕是太医们早就被传唤去了吧。”
“至于这茶——”李泾伸手在茶盏上轻敲两下,“上头赏的,李某哪有不尝之理?”
“上头?”乍然从李泾口中得知那人,陆令仪一下便做直了身,“上头是哪个上头?令仪可识?”
“陆女官说笑了,永安侯府的嫡小姐,如今又为圣上、与裴大人做事,怎会有陆女官不识之人?”
陆令仪的面色骤然一惊:“你还知道什么?”
“微臣什么都不知,也知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但请陆女官放过我这蠢人罢。”
陆令仪心中了然,拿过桌上束好的药材,道了谢后便离开了太医院。
她脚步一刻未停,却并未去凤仪宫,而是拿着令牌出了宫门,直奔大理寺而去。
裴司午的腿受了伤,是因何而起?是夜兰人所为?还是“上头”那人?
外伤即便已经处理好了,内伤又要养多久?这药材真的顶用?
明明说好过段时日一道去坊间黑市的,他那人做事总是考虑周全,上回去云华轩之时便是如此。这回恐怕亦是提前去了踩点,这才一着不慎受了腿伤。
真当此处是京城,便失了在边关时那股子提防与小心了?
陆令仪的脚步很快,没半盏茶的功夫便走到了大理寺门前,看守的侍卫见是她,直接将门打了开来:“陆女官,裴大人正在亭阁等您。”
裴司午倒是摸透了她的心思,思及此处,陆令仪的心火更上一层,没有缘故地想将那人狠狠骂上一通。
陆令仪轻车熟路地绕过几处回廊,在大理寺后院的亭阁处找到了正悠悠喂着鱼食的裴司午。
听见来人,裴司午也只抬了抬头,对陆令仪桀然一笑:“快来,帮我喂喂食。”
陆令仪脚步一顿,原本还淤积在心头的那股子怒火一下便消散了个精光。
正午阳光斜插进六角亭里,照在裴司午的面上,使他原本桀骜立体的五官镀了层柔软的暖黄金边,笑意明显、又丝毫不带城府,看上去竟像是多年前那个肆意张扬的少年。
陆令仪越走越近,直到在六角亭内坐下时,一路而来的火气竟然消了个彻底。
“你今日怎的有空?”裴司午明知故问。
陆令仪将手中的药材放到桌上:“听赵女官说你腿受了伤,这是我从太医院讨来的,你试试看。”
裴司午的目光从陆令仪面上又转至牛皮纸包好的药材上:“你去找李泾了?”
“我给你找了药来,你好端端的提他作甚?”陆令仪气不打一处来,“再者说,这太医院里只有他一个太医了?”
见陆令仪生了气,裴司午连忙解释:“我并非此意,你给我讨了药,我自然是感激的,只是我识得李泾包药材的手法,与旁人不同,问一嘴罢了,毕竟……”
毕竟那人与背后之人有关。
陆令仪接过药材包,细细端详了片刻。
虽都是方包,但李泾包的明显更为牢固不散,几包药材大小厚度一致,麻绳位于正中,一看便是下了心思的。
“他可有说些什么?”
“不曾说些其他……”陆令仪仔细回想方才在太医院时,李泾的每一丝微妙的神情,“我在想,他会不会与柴陵一样被下了蛊,这才无法将他所知之事宣之于口——”
“笑话!”裴司午直直打断了陆令仪,“他与那人一伙,你怎的至今还为他说话?”
陆令仪见他误会,便将方才与李泾说的话全数告知:“他知晓我们在暗查那人、也知晓你的腿伤,但又保证不会多嘴,怕是有隐情。”
“我看不见得,”裴司午将手中的鱼食一股脑撒进了池里,“李泾之话,信不得。”
“况且……”陆令仪细细摩挲着手中圆滚滚的一粒鱼食,引诱着池里的小鱼儿纷纷簇了上来,“我们在明,怕是行事早已被那幕后之人所察觉,但对方却只伤了你的腿——应是这等小打小闹,那人并未放在心上吧。”
话及此处,陆令仪将手中鱼食一抛,转头望向裴司午眼底,又一寸寸地将目光移到裴司午的腿上:“站起来,走几步我看看。”
裴司午只觉好笑:“你叫我走几步我便走给你看?你何不让那李泾走几步给你瞧瞧?”
“我不知你如今伤势,叫我怎安心跟你前去黑市暗访?”陆令仪没好气回道,“怎的又扯到李泾?裴司午,你今年多大?怎还做小儿女态?”
裴司午被这一句噎了回去,不情不愿地起身,实在不算好看地扶着檐柱走了几步路,语气揶揄怪调:“还得拖累你了,陆女官,真是过意不去。”
陆令仪见其伤势并不算轻,一双细长眉紧紧蹙了起来:“如何受的伤?是夜兰人?”
裴司午似是并不太想谈及此话题,他坐下身,目光躲闪而语气踌躇:“那日下面的人来报,说是有私贩的消息,但那人只会在约定之处待上一刻钟,我来不及唤你一道,便自己过去。”
“之后呢?”
“之后我在那处等了许久也不见来人,怕是引起对方的警惕,我便让下人都散了去,独自在那处又等了许久。”
“再之后呢?”陆令仪从未见他说话如此吞吐过,急的恨不得将他嘴掰开,看看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再之后,我便昏了过去。”
“昏了过去?”陆令仪只觉头大,裴司午征战沙场多年,竟在京城之中被人打晕了?
见陆令仪越发不解的表情,裴司午似是豁了出去,愤而转头,快速说道:
“是被迷药迷昏的。那人根本不是什么私贩,而是那孟喜!也不知她哪儿得来的消息,听说云华轩与那蛊虫之事,便认定了自己的夫君定是中了蛊术这才不归家的。”
“所以她便冒充了那私贩,放出消息,想找寻孔乐山的线索?”陆令仪简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是。”裴司午一提到此事就牙痒痒,他当日在约定之处迟迟等不来那私贩,叫下人纷纷散去之后,这才等到了孟喜。
一开始以为她不过是路过,怕私贩伤及无辜,这才好心上前劝告对方离开,谁知那孟喜竟一边感谢一边给裴司午递了个烧饼,还硬要裴司午当面吃下。
“我实在不好推脱,谁知吃了便立马昏了过去,一醒来就发现被孟喜五花大绑地困在柴房,还一直逼问我蛊虫的消息。我好言好语告诉她我不知情,那疯子竟用棍子打我!”
陆令仪这下是彻底说不出话了。
半晌,陆令仪才听见自己的声音:“孟喜现下人呢?”
裴司午撇撇嘴:“还能怎样?又不能放出去又不能罚的,只得随便按了个殴打官差的名,好吃好喝的养在大理寺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