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无咎已经在这条漫无边际的河里漂了起码有十分钟了。
李二缩在河里愤愤地想,难道范无咎就不怕冷吗?然后她嘲笑自己,范无咎已经是一具尸体了,你怎么能去要求一具尸体觉得冷?
可范无咎是一具不怕冷的尸体,李二和李四又不是。这条突兀出现的河就和李二现在的心一样冷,她抓着李四在里面陪范无咎漂了十分钟,只觉得寒凉透骨、心如死灰。她不知道范无咎为什么还不给她俩一个痛快,但她知道范无咎随时都可以这样做。
她们没准只是范无咎的储备粮。
思及此李二不禁悲上心头,三周前她和范无咎还是粉丝和偶像的关系,三周后却已经变成了猎物和屠夫。而这只鬼龄分明只有三周大的诡异一挥手就能抢走其他诡异的猎物,甚至还开发出了属于自己的庞大鬼蜮,别说是刚刚入行的李二和李四,就是张陵在这里恐怕也得麻爪。
李二觉得自己应该是没救了。
反正早死晚死都是要死,就像李四说的,李二宁可做个明白鬼。
于是已经在等死的李二终于勇敢地睁开了眼睛。
她看到范无咎正漂在河的正中央。
他显然完美符合一个诡异形成的所有要素——死得够惨。李二看新闻时就知道他大约死得有些惨烈,毕竟各大媒体都报道了范无咎的死讯,却全都不约而同地隐瞒了他的死状。小道消息说谢必安认领遗体时甚至不敢上手触碰,就怕一个不小心范无咎直接散架。李二先前还觉得这小道消息未免过于夸大其词,真的见到范无咎的尸体时却觉得说得还是浅了。
年轻的小姑娘几乎是一下子泪盈眼眶,范无咎离她还有一段距离,但李二优秀的视力已经足以让她看清范无咎的惨状:那场车祸撞断了他的四肢,划烂了他的脸颊,然后雨水透过损坏的车浸泡他的尸体,使伤口溃烂,躯干发白而肿胀。
他的嘴一张一合,好像一直在喃喃自语着什么,李二先前以为是这片空间自带的呓语污染,现在看到了范无咎的样子,才明白那原来是他在说话。
——那也许会是破局的关键。
但河水汹涌澎湃,纵使李二再是怎么细心倾听,也只能听见嚎啕的河哭。想要获得开门的钥匙,就必须靠近范无咎。
李二闭了闭眼,强行压下自己的恐惧与哀伤。她已经没法再犹豫了,冰冷的河水已经极大地消耗了她的体力,如果再不做出改变,她只会和妹妹一起死在这里。她拖着李四,尽可能小心地游到范无咎的尸体旁,或许是奔流的河水同样遮掩了她大不敬的动作,范无咎对此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她大胆地凑过去,终于听清了范无咎在喃喃什么。
他说:
“哥哥,好疼。”
李二听了半晌,确定他翻来覆去地只会说这一句话,语气里带了点黏糊的哭腔,几乎像是一句呜咽。大多数死去的亡灵都是这样,它们只能重复着生前来不及说的话和执念,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执念成魔,被超控局关押或收编。
李二听着听着也难受了起来,范无咎活着的时候总是表现出一副大哥样,和粉丝聊天说话也是活泼开朗,就是偶有什么吃瘪的时候,也是张牙舞爪地怼回去,从不展现出自己软弱的一面。她叹了口气,心想也许范无咎私下里和谢必安撒娇时就是这个样子。
但这里毕竟没有谢必安啊。
人间生死有命,活着的人要继续活着,死了的人则要看清自己。范无咎死得惨烈,怨气深重,生前也不是什么修炼者,没法保持灵台清明,迟早有一天会被超控局送去超度。这一点李二很清楚,她不是什么小孩子,懂得大是大非面前没有什么个人私情可言。所以她只是又观察了他一会儿,范无咎一动不动,除了不停地对虚空中的哥哥哭诉自己好疼以外几乎显得人畜无害。
李二便没有办法了。
她不知道范无咎的鬼蜮为什么会是一条河,也不知道范无咎为什么突然跑出来截胡了她们姐妹俩。
但是她一回头,缥缈无际的河上却突然出现了一座石质小桥。
小桥在汹涌的河水中屹立不倒,李二本该为此感到喜悦,但在黑暗中,就算是救命的小桥也显得十分诡异。实话说李二一开始被吓懵了的时候差点以为这是奈何桥和忘川河——那就真的别玩了,老实等死比较好——还好等她冷静下来后遥看到桥上的字:河是不是忘川河还不知道,但桥其实是南台桥没错。
李二也不认得南台桥,也许上桥了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但李二已经别无选择,她咬咬牙,到底是发了善心,在拖着妹妹朝小桥游去的时候顺便带上了范无咎的尸体。
那真是一场艰难的旅途,庞大的阻力、失温的身体都阻止着她的存活,但李二到底还是成功到了桥边。
可直到到了桥边,她才意识到命运的残酷。
南台桥无边无际,桥面高出水面,仅凭自己绝对无法上桥。即使她再怎么奋力将妹妹托举上桥面,在李四还没有醒来、没法拉她一把的情况下,李二都一定会死。
她已经没有力气了,甚至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只能拼尽全力将昏迷的李四送上桥面,然后一边脑子里胡思乱想着李四在桥上晕着该怎么办,一边任由身体缓缓地沉没下去。
但在她即将真正死去之前,一双冰冷刺骨的手忽然出现,像铁钳一样钳住了她的肩膀,带着她向水面上去。
那是一双多么寒凉透彻的手啊。
被刺痛的李二一个激灵,猛地清醒过来。
那个瞬间她想到了很多,也或许什么都没想,只记得她其实除了李四,还拖来了范无咎的尸体。只是她实在没有力气,来不及救他出水面。但手什么也没想,它就像她托举李四那样,将她托举到南台桥上,自己却沉没下去。得救的李二回头看,河里只有一个范无咎在浮浮沉沉,脸色惨败,眉目却温柔。
这不符合水鬼的一般定义,但凡水鬼总是要抓替身。只有同样害死一个在水中淹死的灵魂,它们才能安稳平和地去投胎。
范无咎为什么不这样做?
李二终于意识到破局真正的关键点在何处。
她要赌范无咎还保留着一丝神志。
这是个足够大胆的尝试,但李二在寒风中打了个哆嗦后,半分都没有犹豫地扯下了自己背包上谢必安的挂件。她俯下身去,朝范无咎的尸体不断摇晃那个小挂件,大声呼喊着谢必安的名字。
幸运的是,在她做出这个动作的瞬间,范无咎紧闭的眼眸中就流出血泪,呓语声些微放大。
他还是一具一动不动的尸体,河却顺从着他的意愿,把他推到了南台桥边。
李二只是伸手一拉,就把他拉上了岸——他简直轻得像一根羽毛,但李二转念一想,范无咎也许只是一只魂魄,魂魄能有什么重量呢?
这具尸体在河中是一具尸体该有的样子,在岸上却突然活了过来。李二眼睁睁看着他断裂扭曲的四肢恢复正常,破破烂烂的脸颊重获新生,连身上那套被划烂的华服都一下子变回了光彩照人的样子,就像范无咎还是那个大明星似的。
就像范无咎其实很快就要去参加他再也没法参加的宁芙奖颁奖典礼一样。
——于是范无咎睁开眼睛。
变成诡异对他到底还是有了点影响,大明星漂亮的瞳仁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两颗纯白的眼球。李二抱着李四在旁边瑟瑟发抖,还要鼓起勇气问话。
“你还记得你是谁吗?”她抖着嘴唇,希冀范无咎说点什么。
范无咎歪歪头。
“哥哥,”他又流出一道血泪,吧嗒吧嗒落到地上,“好疼……”
李二吸了一口气,再问:“范无咎,你还记得你哥哥是谁吗?”
范无咎的血泪流得更凶了:“好疼,好疼……哥哥好疼……”
李二胆战心惊地避开他的眼泪,感到一阵心悸,她伸出手去,把谢必安的挂件展示给范无咎看。
“你还记得他是谁吗?”她最后一次问道,心底十分绝望。
这一次范无咎的反应更大了,他接过谢必安的挂件,把它紧紧地握在手心。
但他抖着嘴唇,说不出别的话。
“哥哥,好疼……”他喃喃道。
“我知道你很疼,我还参加了你的追悼会给你烧了纸钱……可我又不是谢必安,你再撒娇也没用!”李二崩溃地叫喊,她不明白为什么范无咎能做出别的动作却不会说话,“算我求你了范哥!看在我是你粉丝的面子上醒一醒!我要死了!”
但范无咎只是安静地看着这个年轻的小姑娘又哭又笑,他伫立着,嘴中念念有词,手里还紧紧地攥着谢必安的挂件。
“哥哥,好疼。”
“哥哥,好疼。”
“哥哥,好疼好疼好疼……”
“我知道了!”李二大叫道,喘着粗气,“我会带你去找谢必安!”
她终于意识到驱使范无咎的办法了。
范无咎果然一下子停了下来,用他纯白的眼睛钉住李二恐惧到不断颤抖的身躯。然后这强悍的诡异突然微笑起来,就像他还活着的时候一样。他开心地点点头,给李二指了个方向。
“哥哥。”
他一字一顿地说,腔调终于不再是单纯的悲哀。
“好疼啊。”
范无咎:呜呜呜哥哥好疼
谢必安:在路上了在路上了,无咎哥哥下一章就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复读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