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氏春秋 第10章 第 10 章

霍管家站在东闾府门前，身后是两列整齐的仆役，抬着礼箱，红绸扎得极紧，沉甸甸地坠着。

“霍府来下聘了！”东闾家的门房高声通传，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惊讶。

东闾家无有官身，而霍光是侯门子弟，他是皇帝陛下的心腹之臣，又是冠军侯的亲弟弟，霍家在长安也是显贵之家。但还是东闾家的姑爷，如今竟亲自派人来纳一个婢女为妾，还按正妻之礼下聘？

这不是打东闾家的脸吗？夫人还在府里呢，一婢女竟这么张狂？

东闾家老夫人站在廊下，脸色阴晴不定。她是想霍显受重视，但真这么来了，她又为她女儿不平，她以为霍显一个婢女以后定受她所控，哪想到霍光竟如此郑重其事。

“一、二、三……十二抬？”东闾家的管事低声数着，眼睛越瞪越大。

“蜀锦十匹、金钗六对、玉璧一双、犀角杯一对……”霍管家高声念着礼单，每报一样，周围便响起一阵抽气声。

东闾家的婢女们躲在廊柱后偷看，窃窃私语。

“阿显那丫头，竟有这等福气？”

“听说霍将军连大小姐都没这么抬举过……”

“嘘！小声些，老夫人脸色难看得很！”

霍显站在后院的小屋里，她昨日就回霍府了。故作胆小又受宠若惊的模样等今日霍家人上门，代入角色般，听着外面的喧闹声，她的心还是跳得厉害。

上辈子，她曾因这份聘礼得意洋洋，后来才知霍光因此被朝臣讥讽“宠婢逾制”。

“阿显！”东闾老夫人冷着脸推门进来，“霍府的人到了，你出去见礼。”

霍显低眉顺眼地应了声“诺”，可刚踏出门槛，就听见老夫人在背后咬牙低声道：“别以为攀了高枝就能得意，你终究不过是个奴婢出身！在以后哪个侯门贵女成了霍家主母，你这般难活也！”

东闾家也知道女儿的身体，御医也说难活过今岁冬天，高门里早就议论纷纷，她们觉得霍光这样的郎君，二婚也行，她们女儿二婚的也不少。

东闾家知道霍家对他们冷淡，但他们真不能失去霍家这层关系。

霍显抬头看她，眼泪汪汪，“老夫人，奴婢自然知晓，安敢奢念其他，我从东闾府出去，自然要仰仗东闾府。”

东闾老夫人的脸色才好看一点，她是真恨这些有几分姿色的奴婢，却又不得不靠她们。昔日卫子夫与她们一样，就因为好看被平阳公主悉心照料，精养得一跃成为宠妃，还当了皇后。

把卫少儿那个与人私通还生子的也抬举了上去，儿子还成了冠军侯。

结果她只能自己找了一个普通市井男人，没有半点关系，却要维持对比侯府的体面，为此她操碎了心。女儿也不争气，帮她嫁去霍家，半点用没用。

霍管家见霍显出来，立刻躬身行礼：“显夫人。”

霍显抿唇，轻声道，“霍管家不必多礼，我尚未过门。”

她装得柔软好欺，仿佛与东闾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颜色更丽。

霍管家却摇头，恭敬道：“大人吩咐了，礼数不可废。”

霍显眼眶微热，低声道，“替我谢过大人。”

聘礼交接完毕，霍管家告退时，东闾老夫人笑道：“霍将军如此厚爱，倒叫我们惶恐。只是……朝中不会有人说闲话吗？”

霍管家脚步一顿，回头看她，脸上仍带着恭敬的笑，眼神却冷了下来，“老夫人多虑了。我家大人行事，向来是上达天听的，霍家给出诚意，显夫人就不能是奴籍了。”

说完威胁人的话，他就转身离去。

东闾老夫人僵在原地，半晌才恨恨地甩袖，一个老奴也敢这么恶心人。

而霍显站在院中，跟在她身后。东闾家听到已上达天听，也不敢得罪她，东闾老夫人招霍显进来。

霍显知道要还她身契了，她在身契拿到手进霍府之前，还是什么都能忍的，她不能让东闾家闹起来。

东闾老夫人阴沉着脸，盯着霍显那张过分美丽的脸，心里翻涌着厌恶和嫉妒。

“跪下。”她冷冷道。

霍显低眉顺眼，缓缓跪在她面前，姿态柔顺，像一朵被风雨压弯的花。

东闾老夫人盯着她，忽然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你以为攀上霍家，就能飞上枝头了？”她冷笑，“别忘了，你的身契还在我手里。”

霍显睫毛轻颤，眼中恰到好处地浮现一丝惶恐，“奴婢不敢忘，奴婢身如浮萍，没有东闾家，日后被弃了能去往何处呢？”

东闾老夫人满意地松开手，从袖中抽出一张泛黄的契纸——

“拿去吧。”她将身契递过去，却又在霍显伸手时猛地收回，眯眼道，“不过，你得记住，就算你进了霍府，你也是东闾家出去的人。”

霍显低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奴婢明白。”

东闾老夫人这才冷哼一声，将身契扔在地上。

霍显俯身去捡，指尖刚碰到纸张，东闾老夫人的绣鞋却突然踩住她的手背，

“养你这么大，记住你的本分。”

霍显疼得指尖发颤，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温顺地应道，“是。”

她仿佛成了东闾氏的翻版，东闾老夫人满意点头，才收回家，“今日沐浴熏香，明日就送你霍家，衣服准备好了，打扮好看点，别丢了东闾家的人，我也不嫌你，以后你就是东闾显。”

霍显感激涕零，“谢老夫人！”

“去吧。”

“诺。”

霍显在东闾府，不曾露出丝毫端详，仿佛一个幸运的奴婢，满心惶恐又满心欢喜。她将身契贴身放着，这得去官府销奴籍用的，此后哪怕她离开霍府，她也是民女了，她如罗衣一般是平民了。

东闾老夫人这么高姿态是因为，他们习惯了，别说她只是一个妾室，他们对自个女儿东闾夫人，霍家主母，就是这样的。

极尽贬低，让她只能听他们的，还得让她难堪受辱。他们习惯如此，依旧这么对霍显，趾高气昂没有丝毫变化。

在他们眼里，霍显不就是霍家的妾，他们女儿还是霍家的主母，都对他们百依百顺任打任骂。

霍显心里已经磨刀了，但面上丝毫不表露，她明天就回去了，在东闾府闹什么，他们出去传风言风语她怎么办？

东闾氏也就几个月了，她还是忍得，等明年她不扇东闾老夫人几巴掌都对不起今天被踩的这一脚！

霍显刚回到偏院，几个婢女便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簇拥着她，像是看什么稀罕物似的。

“显姐姐，霍家真的给你备了十二抬聘礼？”一个年纪小的婢女睁大眼睛，艳羡地扯着她的袖子。

“听说连蜀锦都有十匹呢！”另一个凑过来，压低声音，“老夫人气得脸都青了，你看见没？”

霍显低头抿唇，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羞怯，轻声道，“都是霍将军厚爱，我哪敢多想。”

——装得像个惶恐又幸运的傻丫头。

“你命真好。”一个年长些的婢女酸溜溜地道，“同样是奴婢，你怎么就攀上高枝了？”

霍显抬眼看她，认出这是东闾老夫人身边得脸的丫鬟，平日里没少给她使绊子。她眼眶微红，声音更软，“姐姐说笑了，我不过是运气好些……日后若有机会，定不忘姐姐们的照拂。”

那婢女哼了一声，显然不信，但也没再说什么。

这时舞姫们也来了，这些婢女们本就与霍显不熟，就走了，人都对比心，她们觉得这些舞姫更低贱，但是说不过她们，也怕她们发迹，就不交流。

舞姫们与霍显相处那么多年，一起长大的，谁不知道谁？

“出息了你，阿显。”

几个舞姬袅袅婷婷地围了过来，身上的纱衣随着步伐轻轻飘动，带起一阵甜腻的脂粉香。她们与府里那些粗使婢女不同，眉眼间自带一段风流，说话也带着三分笑，七分真。

领头的舞姬名唤绿腰，生得杏眼桃腮，指尖染着鲜红的蔻丹。她伸手捏了捏霍显的脸颊，笑吟吟道，“阿显，你这可是飞上枝头了，日后做了霍府的贵人，可别忘了我们这些姐妹。”

有人应和道，“阿显，你这丫头，闷声不响地就要做贵人去了？”

霍显眼中泛起笑意，握住绿腰的手，“绿腰姐姐别取笑我，不过是换个地方过日子罢了。”

“这哪是普通日子？”穿着鹅黄纱衣的柳枝凑过来，指尖点了点霍显的眉心，“霍将军可是连蜀锦都给你备了十匹，我们姐妹这辈子怕是连一匹都摸不着呢！”

东闾氏懒得给她备嫁妆，而且嫁妆不能比聘礼少了，不然就是打霍家的脸，他们会直接让霍显把聘礼带回去当嫁妆，再添点锦被小物。

毕竟东闾家说了认霍显为义女，他们想钓大鱼当然得放长线，不然怎么维护关系。但他们又实在是蠢，维护关系弄得人恶心的不行。

众舞姬闻言都笑起来，有人故意酸溜溜地叹气，“可不是？往后阿显穿着绫罗绸缎，我们还在跳那支《折腰舞》。”

霍显被她们逗得掩唇轻笑，忽然从桌上拿来一锦盒，是她的旧首饰与那天跟罗衣一起去买的，“这些给你们，你们选喜欢的拿。”

里面最上面几对精巧的耳珰，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这...”绿腰怔住，“这不是老夫人赏你的那对白玉耳珰吗？”

“我一个人戴不完。下面是我去街上买了银镯金簪，”霍显将耳珰首饰一一分给众人，其实如今同一批的舞姫也就剩三个了，都送出去了，小的还在养。“这些年多亏了姐妹们照应。”

柳枝突然红了眼眶，“算你还有良心，可要好好的，过几天我们也要被送出去了，不知道再见是什么时候。”

她们可不像阿显这样有来有往，就是纯粹的送人换好处。

“会没事的，总归身契能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