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彻的玻璃窗外,梧桐树叶肆意蔓延,绿荫遮掩碧蓝的天空,耀眼的阳光剪成通明的光道,四散进安静的教室里。
柔和的阳光洒在少年身上,透过他苍白的皮肤和寂雪风暴过境的眼眸,那淡漠的雪也似乎有了片刻温存。
许思梁正在用他那双深情的眼睛看着余福临写题,试卷上洋洋洒洒,满是端正的字迹与肯定的答案。
余福临按动笔端,放下笔,用余光看向许思梁。许思梁转动眼珠,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向他笑了笑,鼻哼说, “嗯哼。”
“……你作业写完了?”
“没有啊”许思梁一手托下巴,眼睛眯成一条线,懒洋洋的笑着,“但我发现了比写作业更有意思的事情。”
许思梁的瞳孔中映出浓重的草绿,他顺着许思梁的视线扭过头。
“我在感受,时间的流逝。”
窗外的绿意汹涌成海,微风奏响盛夏来临的前奏,起伏的绿荫是生命的涟漪。
“现在的生活太紧促了,所有人都在拼命”许思梁说。
“很多事物都还没来得及好好再看一眼,很多人也没能再相遇一次。”
少年的心脏忽然一震,望着眼前的枝繁叶茂,他干涩的眼睛得到了短暂的缓解。
记忆中遥远、模糊的脸,不属于东篱的雪景、那句听不懂的语言、不告而别的友人。
如果能再相遇……
那时候的我们都太幼稚了,恶语相向、忽视拌嘴……因为都不知道该怎么和对方成为朋友啊。
其实被泼脏水那天,余福临看到谢之淮了,在他下楼捡书的时候碰到的。余福临看到他之后就低下头走了。谢之淮比他高了一个半头,擦肩而过时,谢之淮看到他那双眼睛极其的黯淡。
谢之淮那天倒完垃圾回来就看到余福临一副药哭出来的样子和浑身的刺鼻味。他回到教室,看到黑板上醒目的名字。他握紧拳头,当了一回好人,拿湿抹布擦了整块黑板。
余福临抹眼泪回来时,教室里空无一人。那块还未干透的黑板,被阳光晒的透亮。
他听到了风声,两年前的回旋镖刺中了他的心脏。拨不通的电话、发送失败的短信、无法坦明的心声。刻骨铭心的只有遗憾吧。
之淮,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原来我们是一类人。
那你走过路,终有一天,我也会走过吗?
我总觉得你先我一步了。
也可能是我想多了。
直到许思梁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许思梁叹了一口气,“ 有点想初恋了。”
余福临缓过神来,看了他一眼“……初中的?”
许思梁转动眼珠,眼梢微微上翘,荡漾出水波,他抿嘴思索片刻,说,“小学三年级。”
“……”
这节是体育课,教室里就他们两个,余福临免修,许思梁嫌热溜回来了。
碎光斑驳的绿幕下,干净的白校服裹上一层暗绿色,静谧的绿调与现实割裂,在这一刻,我们可以尽情呼吸。
“你上次真是吓死我了,一转头就看见你吐成那样,你身体真没什么大事吗?我感觉那医生怎么不太牢靠啊。”
“没事的,别担心。”
“想好选什么了吗?呃,物化生?”
“嗯。”
许思梁忽然抓过他的手来,笑咪咪的把他的手掌摊开,见了他的手纹,嘴角勾起若有所思的弧度。“你是喜欢女生还是男生啊?”
“?”
“你的爱情线真是又长又碎啊。”
“事业线倒是很长,啧这生命线……”
余福临面无表情的瞥了他一眼,收回了手。
*
不生乔木,只生野草。
——鲁迅·野草
即使是野草,生命力也是顽强的,更何况有些人就是意志力和执行力简直是天赋异禀的存在。
从余福临的桌子上每天都有一份营养均衡、高品质的热乎早饭,并且还是不同是女生给他送来的;将近六月的炎热天气,余福临午休期间他有时从办公室回到教室,桌子上会有一袋冰凉的绿豆汤或是一盒新鲜的水果或是进口的酸奶;每逢下雨天在他桌子旁都会出现的一把黑伞。
这样的状况已经持续了三个星期。
再然就到六月了。
这天上午第五节课结束,许思梁问余福临要不要和他一起吃饭去,余福临答应了。
汪荀拿完饭来,就看到对面本该三个人只有一个人了,“那俩人呢?”
“都没来呗。”许思梁说。
“卧槽!”汪荀看清许思梁旁边坐着的人是谁没忍住来了一句。
他忽然感觉到有什么冷冽的目光看向了自己,他默默低下头,小心翼翼的合上嘴,绕到对面和顾原坐一块了。
“学霸。”汪荀刚落座,笑着和余福临打招呼。
余福临抬眸,眼底冷清如霜。向他礼貌回应后继续安静进食。之后五个人保持着一种无法打破的静态风景模式。
食不言,寝不语。
所以汪荀和许思梁一直用眼神在交流。
汪荀:(皱眉)(左右瞟)你怎么坐中间了?
许思梁:(撇嘴)我怎么不能了?
汪荀:(眼睛瞪大)(惊异且肯定)这不要让吴少和学霸坐一块吗?
许思梁:(筷子点了点饭菜)(有理有据)我来之前他们就这样坐了好吗?
汪荀:(叹气)(摇头)
顾原拧开一罐冰可乐,调侃说,“ 你们俩还眉来眼去上了?”
许思梁放下筷子,“啧”了一声。
汪荀把顾原手里的冰可乐夺过来,咕噜咕噜喝了好几大口,逼得顾原出口飙母语,“你他妈——”
“哎——舒服!”
“能不能好好吃饭!”
吴今舟低沉的嗓音透露着不悦,他说完看向右边一直低头扒饭的小猫。
少年的后脖一抹白色,连接着脊背薄薄的一层撑着淡蓝色的校服,隐约能描摹出腰线的位置。
余福临放下筷,抬起冷淡的眼眸,留下一句“我吃好了。”
三个人目送余福临离开的背影,而吴今舟好像被震住了一样,盯着餐盘筷子戳这戳那的。
许思梁推了他好几次,他才缓缓起身追上去。
倒完饭,他稍加几步就跟上了余福临。他一边小幅度喘气平复气息,一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像是跟他偶遇了一样的跟他并排同行。
吴今舟一直往右下方看余福临事侧脸,都差点撞上墙。他再三心里建设,然后一字一顿,“你,生气,了吗?”
“没有。”余福临平静的回答他。
“那你觉得,最近,的早饭,如何?”吴今舟磕磕绊绊的问他。
余福临这时冷疑的看向吴今舟,“为什么这么问?”
吴今舟的瞳孔微缩,他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天,“我有点嫉妒。”
话到嘴边刚说出去就后悔莫及的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哦,你可以不用劳烦那些女生转送给我的”余福临微微扬起眼睛,平和的怼他,“或者,你也可以不用费心费力在这些事上。”
“既然有这份心思,我觉得你的排名就一定还能再上去点。”
吴今舟一时语塞。
路过的两个女生看到他们四目相对,快速走过吗然后低头捂嘴小声议论起来。
“没有意义的事坚持到底,又是在感动谁呢?”
少年的眼眸里掀起风雪的浪涌,一抹清亮的笑容绵里藏针,静寂的哀愁曲奏出他语言间的苍凉与刻薄。
只要他想,从他口中出来的就可以没有一句好话。
“意义是人为的,路也是要自己走出来的。是悬崖是平原,是山麓是山顶,我都不在乎。”
微凉的风穿梭树荫,光道通向他们的头顶,爬山虎蔓延的夏天就此开启。
“我相信人生没有剧本。我会一直坚持下去,直到耗尽所有,自我溃败。”
“只这一份信念,就足够我驰行世界。”
吴今舟的眼神坚定,头发被风吹过,属于这个年纪的轻狂从不掩饰。
余福临的心微微震了一下,他咬了一下牙齿,诚心说,“那就祝你,愿望成真。”
后来许思梁问了吴今舟,他死活不肯说实话,这大概就是青春期男高中生的嘴硬吧。
“到底是他先坐的还是你先坐的?”
“……你猜。”
吴今舟走了。
许思梁若有所思,思而不止。其实他知道余福临隔空位坐的可能性比较大,但吴今舟又是他发小,小时候穿一条裤子出门的兄弟,也不是没有他拉不下脸的时候。
所以真相跟他猜测的一样。
隔空位坐的是吴今舟,因为他觉得余福临肯定会不习惯,可能还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但许思梁不是这样想的,他觉得吴今舟害羞不敢和余福临坐一块,吴今舟那点心思他还不知道吗。
*
一年光阴,稍纵即逝。
期末周前的月考成绩出来了。余福临毫无疑问的掉了23名。他这段时间的状态实在太糟糕了。最大的原因还是,自清明以后,余知安都没回来过。
周方芝找他谈了一下午,了解了他目前的状况,一边心疼这孩子一边担心他的未来。
中途姜许抱着数学卷子来过一趟办公室。她远远的看过余福临一眼,心里说不上开心。一到四班的竞争一直很激烈,退步很容易,想再往前走就是如履薄冰。
即使这一次她终于考到了第一。
第一个向她道喜的是陈淑媛,那是好朋友间的最真诚的祝福,她也很高兴。抛开陈淑媛,当她看向余福临那双破碎黯淡的眼眸,她甚至觉得自己不配,甚至觉得自己还不够到这个位子。挫败与怀疑一直伴随着她。
作为班长,姜许了解班上大部分的人,除了余福临。周方芝跟她说过一点余福临的事。“他性格比较安静,独来独往的,心理上有很严重的病,要麻烦你平时要多关注他了,我有时候太忙可能顾不上,拜托你了。”
“他比你们都要小两岁,虽然外表看不出。你照顾照顾他,但也不用刻意”周方芝眼神慈悲,语言恳切,“这件事除了你我还跟他的同桌说过,所以也不要外传。”
她和余福临的交涉不是很多,大多都是学习上的。在她开朗和爱的面具下,是家人托付的重任与自我过高的要求。如此沉重的生活早已让她喘不过气来,但好在她还有陈淑媛这个没心没肺的一直陪着她。
*
那天回家,周围漆黑一片,余福临发现家门的锁换了,他还没有钥匙。
二楼的灯火通明,他没有一点呼救的**,眼地是沉入大海般的寂静。
他坐在了家门口的花圃边,盯着瓦亮的旧钥匙叹着气。这么多年了,这个家还是让他吹冷风。
换锁了,没有钥匙……回不了家。
没有余知安,没有家。
他就靠着墙,夜晚与冷风,不安而眠。
次日04:48
余朝良早上离开时,发现门口的余福临。他轻瞄的扫了一眼,抽了根黄鹤楼,锃亮的皮鞋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
他呼出最后一口烟,暴力的把余福临拉进家里,摔到客厅的瓷砖上,一掌扇到他脸上。余福临一时不知所措,肩膀开始抖擞。他被余朝良拽着头发强行抬头,瞳孔湿漉漉的像细雨连绵的阴天。
手机摔得粉碎。
质问与皮带一同降在他的身上。他伸手想去够那碎片,被余朝良一脚踩手上。
“啊——”
也许这就是遇见余知安的代价吧。
好痛,好痛。
他落下绝望的眼泪,在迷糊中,他听到了几声猫叫。
“喵呜——!”
鱼骨头跳到余朝良脸上划拉,猫爪在他脸上划出血迹。
余朝良恼怒咒骂,“小畜生!我弄不死你!”一番对阵,鱼骨头被余朝良摔倒在地,呜咽的喵叫
余朝良转身出去找东西。余福临弱弱的张了张嘴,“快走。”
最终余朝良拿了根棍子回来,在棍子要砸下去时,余福临耗尽力气推到余朝良,再回头,鱼骨头一溜烟的跑掉了。
随后他被余朝良一棍打到脊柱上,扑倒在地,没有再动。
在他昏过去前几秒,他看到梅文琴端庄优雅的下楼,只是漠不关心的瞥了他一眼。在她眼里对于这种现象似乎已经合理了。
门“砰!”的一声被关上。
那天他就一直躺在地上。
记忆中他独自行走在黑暗的森林里,瘦削的身体微微弯着脊背,头发遮住他的半张脸,嘴角带血气息不稳。
直到他又听见几声喵叫的回音,从幽梦中唤醒。
余福临抬起眼皮,他醒来看见鱼骨头在舔他的手。小猫的左耳带血右眼红肿,眼里泛着水光,一声声的喵呜着。
余福临轻轻的捏了捏它的脖子,咽下一口气,露出难捱的笑容。
“对不起。”
“对不起……”
鱼骨头垂下眼睛,暗自深长的掠过他眼间的苦涩,最后哑哑的喵了一声,耷拉着尾巴离开了。
那眼神好像在跟他说,再见了,要照顾好自己,要活下去。
“喵呜——”
天际的浅光带走清晨的雾水,垂危的梦境开始崩塌,颤动的现实正在撼动人们的意识。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从梦中醒来。
因为生活的残酷无望。
因为生命的无意义。
因为我们都没有面对明天的勇气。
淡黄色的光晕勾勒出鱼骨头的橘毛,鱼骨头最后看了一眼地上的少年。
“果然我就不适合……”
“最后都一样,死的死丢的丢。”
他起来收拾了一下自己。
浴室放好水,他躺下去,水面很平静。
然后,他躺的深了点,再深一点……水漫过头顶。
他睁开眼,湖蓝色的水中,忽然出现几双手抓着他的身体,错乱的内心、恐惧的意识交织着挣扎的幅度渐渐下降,沦为自欺与自弃。
……
不要、不要靠近我。
……
请放弃我。
离开我。
……
求求你。
不要爱我。
……
我会伤害你们。
……
“扑通!”
余福临冒出水面,大口的喘气,鼻腔里都是水的酸意。
惨白的皮肤上水珠流动,嘴角泛红,身体一块青一块紫,四肢蜷缩在浴缸里。
他已经感觉到病情又恶化了。
他简单清理了一下伤口,多数都能用外套遮住,就是嘴角的有点明显。
他用电脑跟周方芝请假了,一直躺到下午一点多,才去学校。
吴今舟放学又来找他了,问他嘴角怎么回事。
“下楼梯,不小心摔的。”
余福临看都没看他,他给吴今舟的回答跟周方芝的是一样的。
“把外套脱了。”
“我检查一下还有没有别的伤口。”
吴今舟的态度很坚定,面对他凌然的俯视,余福临回绝,“没有。”
吴今舟抓着他外套就要脱掉,余福临死死拉住,甩开他的手,拉好外套。
“跟你有什么关系。”
余福临转身要走,又被吴今舟抓住的手腕,他生气的瞪着吴今舟,没过几秒,眼里又漫上了水雾。
余福临被他弄的眼泪都要掉下来,哑着嗓子喊,“你弄疼我了。”
吴今舟这才放开他。
他背过身离开了教室,晚间的冷风迎面而来,少年眼眶里的泪水在这一刻奔涌出来。
差一点,就要当着吴今舟的面哭出来了。
吴今舟后来又喊了他几声,向前走了几步,却又停了下来。他记得余福临的话,他们要保持距离。
如果他这一次冲动一点就好了。
说不定,余福临就答应他了。
余福临一路向南,快到拐弯处他摘下眼镜刚想用袖子抹干眼泪,却不料撞上了人。
他的眼镜摔到了地上,被散落的书本砸坏了,他先是向那个女生道歉,然后蹲下来和她一起捡书。
“对不起。”
“哎呀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孟茵本来还有些生气,但看到自己撞到的人竟然是年级第一,心中不免有些觉得值了。
她礼貌的也表达歉意,随后她在看到余福临眼镜被书本压扁、划坏时,真正的歉意才显现出来。
“你的眼镜……”
“没事……你没受伤吧。”余福临捡起眼镜,微微叹了一口气,将它收到了外套口袋里。
孟茵立即摇头,她抿了一下唇,抱紧了怀里的书本。她的心猛地一沉,试探说,“要不我配你一副吧,它对你来说应该很重要吧。“
她心中想的是,废话,听说他这次月考没发挥好,一个近视眼要是没眼镜还怎么学习,不行不行,我得负责。
“你,度数多少”孟茵爽快的说,“我配给你一副一模一样的。”
“不用了,我有备用的。”余福临垂着头,随口而来的谎言是他最擅长的事。
孟茵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余福临好一阵不作声,稍长的头发盖过他被雨水淋湿的双眼,直到一滴泪珠砸落地板落入孟茵的眼中。
“你怎么了?”
“呜……”余福临抽了一下鼻子,还是发出来呜咽的一声哭泣。
孟茵放下那堆书,上前扶着余福临的肩膀,她安慰了余福临一会儿,她能想到的只有考场失利这件事。
过了一会,余福临缓过来,“可以借你的手机打个电话吗?”
“当然可以啦。”孟茵从书包里掏出最新款的苹果手机,点开电话软件,给到余福临手心里。
“呃我先去个洗手间”孟茵双手否决,有些呆萌,“放心我没有偷听的爱好,哈哈。”
余福临再也支撑不住,哭着打电话给余知安。
这次很快就接通了。
“喂……”
“姐姐,是我。”
“嗯?小宝,怎么是这个号码?”
“手机摔坏了。”
“啊?怎么就摔坏了?还有钱吗我给你转点再买一个。”
“呜呜……”
“喂……喂?”
“我没有家可以回了,换锁了。这次月考退步了,父亲因此教训了我,也连累了鱼骨头,它跑掉了。呜呜找不到了……”
“眼镜也坏了,我看不清路……”
“怎么回事啊他打你哪了打得重不重啊!”
“姐姐,我好痛。为什么活着会这么痛苦?”
“福临你不要做……”
余福临挂掉了电话,删除了电话记录。把手机放在了地上。
天空降下太阳雨,辗转的风再度吹干生锈的过往,窸窣的啃噬神经,凌乱的雨同他的心识一同埋入烂泥地。
他的眼中,寂雪风暴过境。
他走向暮日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