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务员很快就回来了,把卡片递给灰灰。
我们在他美好的祝愿里走到了街上。城市的蓝调时刻已经收尾,天彻底黑了下来。街上的柔软的黄色的灯光把每个人的面目照得温柔,亮着灯的橱窗里是一个个精致的生活样本。
灰灰走在我身边,有些沉默。
“你什么时候来的?有去周围逛一逛吗?”我问。
“没有。”灰灰回答了我其中一个问题,“这里的晚上很漂亮。”
我把无处安放的手塞进了衣兜里。灰灰好像在拒绝让我了解她,但恰恰相反的是,她说她希望可以了解我。我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或许是因为没有安全感吧。来到陌生的国度,在陌生的城市里跟一个陌生人共进晚餐,现在还要去陌生人的房间。
这一切都称不上“安全”,即使对方是一个女人。
“你经常做这件事情吗?”灰灰突然问。
“嗯?”我转过头,看向灰灰。
灰灰转头看了我一眼,勾起嘴角笑了笑,仿佛我应该立刻理解她说的话。
我看着她的笑容,也笑了笑,低头看着不太好走的石板路。
“从来没有过。”我看着灰灰踩在石板路上的高跟鞋,她在上面走得很稳。
“从来没有过?”灰灰似乎并不相信我说的话。
“嗯,从来没有过。”
灰灰好像点了点头,“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自己喜欢女孩子的?”
“初三。”我们走到了十字路口,我拽了拽灰灰的胳膊,“要走这条路。”
灰灰被我拉着转了向,她抬头看着十字路口挂满灯的树。
“漂亮吗?”我问。
“嗯。”
我径直走向了放鸡蛋的货架,拿了一盒六只装的鸡蛋。灰灰则是站在放酒的冷柜前,拿了一瓶起泡酒。
我们一前一后走向了自助结账台,我把鸡蛋在上面扫了扫,又拿过灰灰手里的酒,扫了扫。
“这里只有一种起泡酒对吗?”我笑着在屏幕上点下了表示我已满十八岁的按钮。
灰灰看着我在屏幕上挥舞的手,大脑似乎是在加工我的“玩笑话”。
“对,是的。”灰灰像是死机的电脑突然恢复运行了一样,笑着点了点头。
店员走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灰灰,目测着我们的年龄。
然后在我们沉默的目光里,解锁了结账面板,接着在我们的致谢声里走开了。
“我来结哦。”我说,“你刚才已经请我吃过晚饭了。”
灰灰点点头,把卡片放回了包里。
我拎着酒,灰灰拿着鸡蛋,我们一前一后走出了便利店。
“这是你经常做的事情吗?”
“什么事情?”
“去一个陌生的城市,跟一个陌生人回家。这样的事情。”
“我从没这么做过。”
“真的吗?”
“你既然不相信,又干嘛要问我?”
“我问是因为我想知道。”
灰灰笑了笑,“你应该直接问对方有没有合格的体检报告。”
“你有吗?”我笑着追问。
“有啊,你要看吗?”
我摇了摇头。
“我是认真的。”灰灰说。
“认真什么?你要看我的体检报告吗?”
“我是说,你要谨慎对待你的……”灰灰说了半截,突然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汇。
“我的床-伴?”我补充了她的语句。
“嗯。”灰灰点点头。
我看着灰灰的侧脸,仿佛是发现了不得了的秘密一样,“你有洁癖对不对?”
“没有吧……”灰灰笑着皱了皱眉,“或许没有吧。”
我们路过了几间酒吧,有人站在门口抽烟,空气里除了烟味还有大-麻燃烧的味道。
“这里是合法的吗?”灰灰问。
“不,只是警察根本不会在意。”我说着,抬起下巴指了指街对面正在执勤的警察,“更晚一些的时候路上会有很多喝得烂醉的teenager。他们更担心那些人。”
灰灰笑了笑,“小大人。”
“别再嘲笑我了。”
“这是赞美。”灰灰说。
“这听起来并不像赞美。”
“为什么?”
“人们从来不会说一个成年人是小大人。”
“嗯,”灰灰想了一下,“那我不会再这么说了,因为我没有这层意思。”
灰灰的声音很诚恳,诚恳到我想要像一条小狗一样冲她摇摇尾巴,然后把她扑倒在地上一起玩耍。
“还远吗?”灰灰踩上那条崭新的沥青路的时候问。
“哦,就在前面,绕过去就是了,”我指了指我们面前的一个方向,“是不是已经走累了?不好意思。”
“没有。”
我们走上了一条小街,街的左侧停着车,车的那边是广阔的绿色草坪,右边是一栋巨大的用石砖砌成的联排别墅。我们沿着这条路又往前走了一小会儿。
“这里。”我说着,转了个九十度的指教,拐进了半人高的黑色栅栏围起的门口,然后止步在了一扇白色的门前。
我从外套的内兜里掏出一把钥匙,把钥匙插进门锁里,推开门,走了进去,转身看向灰灰。
灰灰走进了房门,我从她身后合上了门。
然后踩上了对着门的幽暗台阶,走到了建筑的二层。
再次打开一扇门以后,我站在门外,张开手臂,把门向里推开。
“请进吧。”我说。
灰灰看着我笑了笑,然后抬脚走进了门里,我跟在她身后走了进去,打开门厅的灯,然后转身合上了门。
灰灰站在门口,看着地上的几双出门穿的鞋和一双棕色的皮拖鞋。
“不好意思,家里只有这双拖鞋和我穿去游泳的拖鞋。你可以穿这双,或者是我的游泳拖鞋。”我一边说,一边拉开鞋带,光脚踩着地板,走去洗手间,从随手丢在洗衣篮旁边的健身包里拿出一双塑料拖鞋。
等我再次走回客厅的时候,灰灰已经脱掉了脚上的高跟鞋,踩上皮质拖鞋走进了房间。
我的房间很小,从门厅走来就是一间小客厅,客厅跟厨房连在一起,卧室和洗手间是独立的。
我的书桌摆在客厅的角落里,面向客厅,背靠墙。坐在座位上,视线掠过整个客厅,就能看窗外的树。桌上架着一台电脑和一只台灯,杯子里放着喝了一半的咖啡。台面上还算整洁,只是桌边的地毯上堆着一堆上学期的书和为了复习考试打印出来的老师上课时的讲义和课件。
客厅的中间放着一个双人沙发,背对着厨房,面向一堵墙,墙上挂着一个大屏幕,屏幕下摆着几堆书,仿佛是一个组合“电视柜”,“电视柜”上放着跟屏幕相连的游戏机,手柄被随手扔在地毯上。
电视柜旁靠窗的角落里是一个小柜子,柜子上放着一个黑胶唱片机,柜子下的小格子里,整齐地塞慢了唱片。
沙发的侧面是一整排有着白色窗棂的,可以向上推开的窗户。窗外是寂静的夜色。
“你随意。”我说着,脱掉外套挂在墙上,我这才想起来自己没穿bra。现在回房间穿上bra实在有些刻意,有违我所信奉的穿衣自由理念,犹豫了一下,直接走去了厨房。
灰灰把起泡酒放在了厨房的岛台上,走到窗前,看了看窗外的树和宽阔的草坪,又转头环顾着我的房间。
“你家很漂亮,”她看向了我,“你在这儿住多久了?”
“还不到一年,学校只给大一新生提供宿舍,去年我升大二就搬出来了。”我拧开水瓶,把水倒进了一只煮锅里,然后打开了加热面板,把火力调到大火,盖上了锅盖,“有个读博士的学姐之前租在这里,她去了别的城市,就把这里转租给了我。房间里的大件家具都是她在的时候购置的。”
“书是你的?”灰灰看着摆在电视屏幕下的一堆堆书。
“嗯,书是我的。我更喜欢看纸书,虽然并不是很环保的选择,但我想如果我是一棵树,我宁愿自己是被做成纸,然后印刷上文字。”
“这样的想法Ego很大哦。”
“原谅我,对于一个有作家梦想的人来说,自己写的文字被排版印刷,装订成册,然后摆在书店的书架上的诱惑力实在是太大了,如果真有这样的机会,我宁愿有几棵树可以为我的ego不平等地死去。”
“到那时你可以找几个志愿者树来为你的ego赴死。”
我笑着摇了摇头,“不,我才不会等待它们自愿赴死,我会直接拿着斧子去砍。”
“小暴君原形毕露了。”
灰灰走到另一个窗台边,抱着手臂,看着窗台上的一只黑色的马克杯。
“你抽烟啊?”灰灰的声音听上去没有情绪,但我能感觉到她对这个事实有些惊讶。
“嗯。”
马克杯里是半杯发黄的水,水上是几只烟头。杯子旁边放着一只画满了黄色烂牙的丑陋烟盒和一只打火机。
“你不喜欢别人抽烟吗?”我看着灰灰微微皱起的眉头问。
“我只是觉得这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因为吸烟对你没有好处。”灰灰拿起烟盒,指了指烟盒上黑白印刷的大字,上面写着——Smoking kills - quit now。
“我知道。”
她翻过另一个侧面,读出了上面的字,“Smoking damages your gums and teeth.”
我放下手里的方便面,看着她。
“Tobacco smoke contains over 70 substances known to cause cancer.”
“I can read.”我说。
或许是察觉到我声音里的不开心,灰灰放下烟盒,向我走来。
我觉得自己有些不大礼貌,灰灰今晚是我的客人。灰灰虽然是好意,但我认为她这样做有些越界。我们才刚认识不到三个小时,她不需要为我是否会因为吸烟得了癌症而感到担忧。
灰灰止步在了岛台对面,这个小岛台只有一米宽,我们面对面站着。
“这个可以吗?”我拿起面前的方便面问。
“对不起,”灰灰看着我的眼睛说,“我无意指摘你的生活方式选择,只是……”
“只是什么?”我追问。
灰灰摇了摇头。
我撕开了方便面的袋子,“我没那么容易就被冒犯到,但我还是建议你不要这么做,因为这会毁掉整个夜晚。”
灰灰绕过岛台,走到我身边,靠在岛台上,直视着我的眼睛,“那你跟我说说,你对这个夜晚的想象是什么?”
听到灰灰的问题,我能感觉到我的耳朵像是被放在火上烤过一般通红。
“比如说什么想象?”我反问。
锅里的水沸腾了,锅盖被顶得叮呤咣啷作响。
我转过身面向火台前,打开了锅盖。从岛台上拿鸡蛋的时候,我看到了灰灰正在用厨房纸擦着起泡酒瓶上面因为温度变化而凝聚的水珠。
“家里没有香槟杯,”我说,“用马克杯或者白葡萄酒杯可以吗?”
“什么杯子都可以。”
我拉开抽屉,拿出两只马克杯,摆在岛台上,“你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灰灰。”
灰灰一边撕着铝膜,一边勾起嘴角笑了笑。
“你笑什么?”
“在笑你叫我灰灰。”
我从抽屉里拿出一只碗,然后拿起一只鸡蛋,在碗边轻磕了一下,掰开鸡蛋盒,把鸡蛋打进了碗里。然后倒进了沸水里,鸡蛋清迅速从透明变成了白色。
“你为什么叫灰灰啊?”我问。
“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我从袋子里拿出面饼放进了锅里,盖上锅盖,转身看向了灰灰。
灰灰把起泡酒握在手里,轻轻拧动着瓶塞,我看着她从黑色衬衫里露出的小臂,看着她的骨节分明的手。一种此前没有过的强烈感受袭击了我,把我的灵魂撞出了肉-体。我的全部感官都只为她开启,我渴望靠近她,感受她的皮肤的质地。
我渴望了解她的全部。
“砰”地一声空响,瓶口喷散出水雾。
我飘散的灵魂被吓了一跳,迅速躲回了肉-体。
“在想什么?”灰灰没有看我,她好看的手握着酒瓶。
“没什么。”我垂下视线,看着空荡的酒瓶。
灰灰笑了笑,仿佛知道了我在说谎。
酒瓶倾斜,金黄的液体被倒进了两只马克杯里。
“干杯。”我说。
“干杯,Astrocat。”灰灰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