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宿舍的同学们早早就收好了周末要带回家洗的衣服,等待周五下午放学的铃声响起,便直接跟着大家一起冲出校门去。
我撑开从家里来时装衣服的塑料袋,把衣服塞进塑料袋里带去教室,打好了结,上课的时候就放在椅子下。
大课间,做广播体操以后,宁宽说要去厕所,我虽然没有尿意,但我们已经达成了一起去上厕所的默契,于是就一起去了。
回到初中部的教学楼,踏进在被阳光照亮的走廊,同学们来来往往,教室门口有几个同学围在一起。
“这是谁的啊?”
“那儿还有。”
“谁这么不要脸。”
“在教室里脱衣服吗?”
“这是裤衩吗?”
“操,好恶心啊。”
宁宽因为好奇凑了上去。我看着她左摇右晃的身影,摇摇头,直接回了教室。
大家看我的眼神变得奇怪。
我低着头,在大家的注视下回到座位,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放在课桌椅下装着衣服的袋子已经不见了。我的脸腾地红了,心脏咚咚咚地在胸腔里跳动,想象到已经发生的事情,我的身体害怕地无法动弹。
“这是你使的坏吧!”宁宽的喊声从教室外传来。
紧接着传来推搡声和大家的欢呼声。
我几乎是用全身的力气站起身,冲出了教室。
人群中,宁宽跟另一个女生撕打在一起,周围有人在拉架,有人只是冷漠地看着。
我推开人群,冲到中间,跟宁宽站在一起。
我认出了那个女生和她周围的人,她们就是那天在操场上把我围起来的人。
没有人能拉得住宁宽,我们几个人就这样扭打在了一起。
我感觉到自己被扇了巴掌,扯了头发,背上和肚子上都被踢了几脚。
“干什么呢?!”年级主任的洪亮的声音从走廊尽头传来。
“都让开!”陈老师的声音传来。
扭打在一起的我们被几个大人拉开。
上课叮铃叮铃地响起,大家仍旧聚集在走廊。
“别围在这儿,回去上课!”年级主任抬起脸大喊。
那几个女生翻着白眼,抬起脚就往教室走。
“你们几个留下。”年级主任抬起手,指着她们说。
我的内裤和内衣掉在地上,已经滚成了两团黑色。
陈老师走过去,捡起了我的内裤和内衣。我站在原地,羞愧得无法动弹。
年级主任看了看陈老师手里脏兮兮的东西,又抬起视线跟陈老师交换了一个眼神。
“你们几个跟我过来。”说完,他转身往走廊尽头的办公室走去。
陈老师没有跟上来,而是回到了班里。
我们被带进了办公室里。已经开始上课了,办公室里没有别的老师。
“排好队。排成一排。”年级主任说。
我们排成一排,站在了明晃晃的白炽灯下。宁宽站在最左边,离年级主任最近的位置。我站在宁宽的右手边。我的右手边是那四个女生。
陈老师拎着一只塑料袋走了进来,把塑料袋放在了她的办公桌上。
“挨个说,怎么回事。谁先说?”年级主任的目光掠过我们每个人的面庞。
房间里鸦雀无声,只有白炽灯发出嗡嗡嗡的响声。
“不知道。”其中一个女生说。
“不知道?”年级主任在我们面前踱着步,然后止步在了宁宽面前,“宁宽知道吗?”
“不知道。”宁宽回答。
“谁先动手的?”
宁宽沉默不语,只是直视着前方。
“老师……”我刚开口,宁宽就抬起手,从背后捏了我胳膊一把。宁宽下手很重,疼痛传来,我几乎没法继续说话。
“宁宽!你给我站好了!”年级主任对宁宽说。
收到宁宽的信号,我有些犹豫,但我已经下定了决心,宁宽是为我出头,我不能让她被老师责骂。“是我先动手的。”我说。
年级主任侧过身,看向了我的脸,“为什么?”
“她们乱扔我的衣服。”我几乎是抱着赴死的决心。
年级主任抬起眼睛,看向了站在我右侧的几个女生。
“老师,她胡说,我们可没乱扔她的衣服。”其中一个人说。
“就是啊!”
另外几个人又七嘴八舌地附和了几句。
这样的僵持持续了很久。我每分钟都过得很煎熬,既害怕当下,又害怕未来。我无比羞愧,也无比后悔。我后悔自己把衣服带来了教室,也后悔自己没有把衣服塞进书包里。
我不知道自己的未来是怎样的,现在全班同学,甚至全年级的同学都见过了我的内衣和内裤。我感到无比窒息,头晕目眩,嗡嗡作响的白炽灯仿佛是在我的天灵盖上钻孔。
年级主任最后的决定是认为乱扔同学衣服和打人都是不对的。但因为无从判断是谁先动手,所以一起领罚。
惩罚项目是在操场上跑圈,他经常用这种方法惩罚不听话的男同学,到了不听话的女同学这里,打算如此照搬。
“男生我都罚跑他们绕操场跑二十圈,你们减半,跑十圈。”他如是说。
“这个月你们班的卫生你们几个来打扫,”他转头看向了陈老师,“陈老师有意见吗?”
“没有。”陈老师说。
我们排着队,跟在年级主任身后,准备去操场。
“盛男。”陈老师叫住了我。
我看了看年级主任,年级主任冲陈老师点了点头。
我跟着陈老师回到了办公室,止步在陈老师的办公桌前。我低着头,看着地面,我仍旧无法相信刚刚发生的全部。
“你没事吧?”陈老师满脸写着担忧,双手握着我的肩膀,检查我身上的脚印。
“没事。”我低着头说。
“盛男,你抬起头来,看着老师。”
我鼻子一阵酸涩,眼泪情不自禁地涌上了眼眶,眼泪积聚,又因为重力坠落,在水泥地面上砸下了一个灰色的圆形黑点。
“来。”陈老师张开手臂,把我抱进了怀里。
她的衣服散发着好闻的洗衣粉的味道,我感受着她的体温。
原来这就是被另一个人拥抱的感觉。温暖的,柔软的,带着香香的味道。
陈老师轻轻拍着我的后背。我的眼泪失去了控制,不停地往下流。
对今天发生的事情感到的委屈,对姥爷离世的伤心,对自己离开了姥姥身边的难过,对要在一个应当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家庭里生活的恐惧……所有的情绪都混合在了一起,如同洪水一般排山倒海地向我袭来,令我无法招架。
可是无力招架就可以不招架了吗?无力起床,就能一直躺下吗?我的人生好像没有这种选择。
想到这里,我的心又变得坚硬了起来。
“没事了。”陈老师拍着我的后背。
我直起身,离开了她的怀抱。
“盛男,看着老师。”
我抬起头,看着陈老师,看着她也有些发红的眼睛。
“今天发生的事情,”陈老师的声音无比清晰,“你没有任何错,从头到尾,你都没有错。”
我看着陈老师,眼泪涌上眼眶。
“把衣服带到教室也没有错,你的私人物品属于你,跟课本,文具是一样的,都是属于你的东西,应该被尊重。她们不尊重你的那些行为是错的,她们欺负同学,感到羞耻的应该是她们。我和她们的班主任会一起处理她们的问题。好不好?不要觉得羞愧。”
陈老师拍了拍我的肩膀,从包里拿出一条手帕给我。
我拿过手帕,擦着眼泪。老师的手帕跟她的衣服一样,散发着好闻的味道。
“如果是我,我会跟宁宽一样,直接冲上去跟她们打。”陈老师笑着说,“才不管后果是什么样呢,先打了再说。”
我哭着笑出了声。
“宁宽很勇敢。”陈老师说,“我也会尽我所能让这件事情不要再次发生,下次如果再遇到这样的事情,我希望你能告诉我,或者告诉你信任的老师,我是你的班主任,也是大人,让我们理清事实解决好问题,并不是出卖其他同学的行为,更不是软弱。而是更聪明的表现,你能明白吗?”
我点点头。
“我会打个电话给你妈妈说今天的事情。”
我的心里咯噔一声,“陈老师。”
“嗯?”
“能别告诉她吗?”
陈老师沉默了一会儿,说:“好。如果你不想的话。”
我拿起了陈老师桌上装着我衣服的塑料袋。
“不想让你妈妈知道的话,衣服也不能拿回家洗吧。”陈老师说。
我点了点头。
“走吧。”陈老师拿过了我手里的袋子,“我们一起回宿舍洗衣服。今天太阳不错,说不定等放学就晾干了。”
陈老师带我悄悄穿过操场,回了宿舍楼。
我们一起在宿舍走廊的水龙头前,一边看着操场上正在被惩罚跑圈的同学,一边揉搓着衣服。
宁宽被年级主任要求排在最前面领跑,她的体能明显好于其他人,跑的很快,跟在她身后的其他人被年级主任催促着往前跑,几乎已经累得像是僵尸一般仰着头,大口呼吸着,看起来无比痛苦。
我对宁宽抱有愧疚和感激。可看到这一幕,却觉得十分好笑。
午休结束以后,我们才回到教室上课。
一整个下午,大家仿佛已经忘记了上午发生的事情一般,期待着周末的来临。
课上,我写了纸条给宁宽,表示感谢。
宁宽展开纸条,用笔刷刷刷地写下:谁让你是我同桌。
放学的铃声响了,我跟宁宽一起走出学校。
学校门口站着很多人,都是来接孩子回家的家长。
宁宽跟我挥手作别以后,径直走向了一个穿着黑色皮衣,戴着墨镜的高大男人,他们一起上了一辆豪华的黑色轿车。
我听宁宽说她爸爸是警察,经常不在家,可只要执行完任务回来,就一定会来接她放学。
我站在校门口,看着那辆黑色轿车消失在路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