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安静和吵闹并存。这就是死亡带给我的感受。
我看着站在抢救室门口的灰灰,灰灰也看着我。
她的视线很快就从我身上移开了,在两张病床之间轮转,然后眼睛里骤然升起比死更浓的绝望。
门外似乎有人认出了她,捂着嘴窃窃私语的声音传了进来。
“这是盛医生?”
“她之前跟亮院长……”
我看着灰灰,大脑几乎无法思考。
抢救室的门缓缓合上,把眼光和人群都隔离在门外。
知道Han并非她的姓氏,而是名字,并且写作“寒”,是在我们相识的那个异域的夜晚之后的第三个年头。
那年我已经毕业了,受雇于一间英国的咨询公司。
疫情仍旧是这个世界的主角,一切都岌岌可危,再加上种种其他原因,出入境变得艰难,并且总是伴随短则七天长则十四天的集中隔离。
所以,从十一月起,我就一直停留在了上海。
我按照三天一次的频率排队做核酸,然后等待结果。绿码和口罩这两样东西,在那个年代是生存的必须,重要性远远高过一切被称为“生活”的东西。
排队做核酸的时候,我总能见到队伍里有同样在排队的小朋友。
2022年的我二十一岁,对这个世界尚且有一些想象和判断。可我无法想象一个小朋友应该怎样面对这一切。又或许他们面对这一切并没有我想的那么艰难,因为可能正是那些疫情前的自由空气,让我难以接受当下的种种不自由。
但我不论如何都不希望同样站在队伍里的人会有我的孩子,所以我不会选择生养一个孩子。
特别是在某些保守的观点变得越发主流的当下。
话说回来。2022年在沪城,是我第一次经历南方的冬天。我出生在寒冷的北方城市,从小就听说南方城市的冬天短暂而温暖。但开始沪城生活以后,我觉得南方的冬天要比北方冷得多。
我租住在沪城的所谓“梧桐区”的一间小洋楼的二层。
房子不大,我选中这里,也仅仅是因为这里跟上学时租住的房子很像。有单独的卧室和洗手间,客厅跟开放式厨房连在一起。我的很多生活习惯也被很大程度上保留和延续了下来。
唯一的差别是这里没有暖气。
这样的小差别在冬天来临的时候,对我而言,就成了天壤之别。
房间里比房间外更冷,空调微弱的暖风远不敌北方城市热力十足的暖气。
接连下了几天冷雨,我的皮肤又痒又干,大腿内侧长出了一大片红疹子。我通过网络自我诊断了一番,买了几条药膏回家,有一下没一下地涂着,症状却越来越严重。
到了十一月底的最后一个周日,我实在对现状难以忍受,于是就下定决心去看医生,搜了附近的几间医院,最快也只能挂到明天的号。当日号源也并非不可能,只是需要在医院的挂号终端操作才行。
我看着窗外阴沉沉的天气和湿漉漉的地面,打算去医院碰碰运气,穿戴整齐,打车去了离家最近的一间医院,才上午十点多,挂号机上当日的号码也满了。导诊的工作人员问过我的情况以后,打了个电话,然后分配给我一个急诊的排号。
我看着纸条上的字,对照着坐在了妇产科专科急诊的面前,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分到这里。
门口有两排左右相连的椅子,椅子之间的走道很宽。上面坐着几位孕妇。这间医院是以妇产科见长,急诊接待的也大多是已经在医院建档,准备生育孩子的夫妇。
我看了看自己的排号,又看了看当前的叫号,再过十几个号就可以到我。
我知道急诊的叫号规则是以病情的轻重缓急人工排序的。而我,跟孕妇相比,多半是个不太要紧的普通病人,我多半会被跳号。
我站在靠窗的角落里等待。我本就占用了急诊本就紧缺的资源,实在是不好意思再多占一个座位。
我的父亲是水平很高的外科医生,但我对医院的了解微乎其微。
父亲回到家几乎不说医院的事情,也从不带我去他工作的地方。
我并不了解他。
尤其是在我十五岁出去读书以后,我对他的了解就停留在了我的十五岁。我不知道他对很多事情的看法,不知道他对母亲的看法,对我的看法,更不知道他对自己投身的“医疗事业”是怎样的看法。
我对他办公室唯一的了解就是——父亲的桌上摆着我们三个人的合照。这是母亲告诉我的,因为母亲的办公桌上也摆着一样的照片。
我从十点多等到了快要十一点钟,周围的孕妇进进出出,几乎已经要走完。
下一个号就到我了,我看了看屏幕,又低头看了看手上的号码。
突然,两个护士急匆匆地冲到了大厅的门口,远处传来救护车呼啸的声音。
急诊房间的门被哗啦一声推开,里面走出来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女医生。她飞快地跑向门口,去接应从救护车上推下来的人。
一切都手忙脚乱但井井有条,病人被推进了急诊室。
没过五分钟,病人又被推了出来。
“要转给内科抢救!”护士一边说,一边推着病人往前。
病人被推出急诊室,又过了五分钟左右。屏幕上叫到了我的号码。
我走去门前,推门进了急诊室。转身合上门的时候,看到门口贴了一张白纸,写着“不要关门”,于是只是把门带上,留了个缝隙。
再转过身,看到坐在电脑屏幕前微微皱着眉敲字的医生时,我有些不知所措。
“陈灼。”她看着屏幕叫了我的名字,然后抬起头,看向了我。
四目相对。
她微微紧皱的眉毛舒展开来,然后露出了一个“原来是你啊”的笑容。
“你怎么在这儿?”我们同时问对方。
“我在坐急诊。如你所见。”灰灰笑着看了一眼桌子旁边的小凳子,“过来坐。”
我坐在了凳子上。
“哪里不舒服吗?”灰灰看着屏幕,点了一下鼠标。
“我长了一大片红疹子,买了药膏涂,不见好,还越来越严重了。”
灰灰在屏幕上敲了一行字,然后看向了我,“给我看一下。”
灰灰没有回复我那封一不小心发出去的邮件。
我不知道这封邮件是不是因为疑似垃圾邮件被拦截在了她的邮箱之外,也不知道是不是灰灰看到了但是没有回复,也有可能她并不知道是我。
我没有写第二封邮件给她,而是继续着我孤独的生活。唯一的不同就是那些因为灰灰而产生意义的东西,上面继续附着着我对灰灰的记忆。
那些记忆太过梦幻,我希望它继续保持着记忆里梦幻的样貌。我担心了解灰灰更多,那个梦境中的样貌就会逐渐被摧毁。
我的疹子长在大腿内侧,而我穿着一条宽松且硬邦邦的牛仔裤。
除了把裤子脱掉,我想不到别的办法可以给任何一位医生展示腿上那些红疹子的样貌。
灰灰或许是看出我有些为难。
“来这边吧。”她站起身,走到椅子后的带帘子的空间里。这个空间的中央摆着一把妇科检查椅。
灰灰哗啦一声拉上了帘子。站在帘子的尽头,看着我。
“这里可以吗?”她问。
我想起了灰灰问我跟她喝同一瓶酒是不是可以的语气。
她的“可以吗”听起来仍然像是一个没有实际含义的语气助词。
我带着探问的神情看着那把妇科检查椅,已经是汗流浃背。
“不是要你坐上来。”灰灰说,“让我能看到你的疹子就可以。”
我点点头,仍旧想要直接转身走掉,可理智告诉我不应该如此。首先我已经在门口等了两个小时,其次,就这样走掉,浪费了自己的时间不说,也实在是太不懂得尊重医生的专业性。我既然并无此意,就应该直接脱掉裤子,让灰灰检查我的皮肤情况。
房间里热得像是蒸笼,我感觉自己穿在羊毛衫里的T恤已经湿透了。长了红疹的腿也开始无法控制地出汗,我已经能感觉到自己的汗在顺着腿往下流。
灰灰走到柜子前,不紧不慢地戴起了一双手套,又拿起一只手电筒,打开开关试了试亮光。
见我没有动,灰灰满脸严肃,“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我说着,横下心,拉了拉毛衣,伸手去解腰上的皮质腰带。
灰灰转过身,背对着我,“好了叫我。”
灰灰清楚地知道我是因为在她面前才如此扭捏。
我解开腰带,牛仔裤跟着重力在脚踝折叠,我已经满头大汗。
“好了。”我说。我确定我的声音里带着赴死的决心。
灰灰转过身,没有看我的眼睛,而是直接半蹲下,用手电筒照着我腿上的皮肤,用戴着一次性检查手套的手仔细检查着。
“多久了?”
“两星期。”
“你涂了什么药膏?”
我说出了药膏的名字。
灰灰皱着眉站了起来,“可以了。”然后就从帘子的缝隙钻了出去。
我拉起裤子,系好了腰带,拉开帘子走了出去。
“只是湿疹,不用担心。我给你开三支药膏,你每天早晚各涂一次,两个星期就会好。你自己买的药膏不要再用了,那个会起反作用,加剧你的症状。”灰灰看着电脑屏幕,又看着我,一边打字一边说。
“好,谢谢。”我拿起凳子上的外套。
“平时要注意皮肤保湿,别穿牛仔裤,穿材质软一点的裤子……”
急诊的门被哗啦一声推开,一个医生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盛医生,刚才那个不像是感染性休克,腹腔内出血……”
“失血性休克?”盛寒蹭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跟着这位医生飞跑出了急诊室。
我坐在空荡的急诊室里,不知道是该走还是该留。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护士走来,对我说:“盛医生要上急诊手术,她让我来告知你一下。”
她坐在了电脑前,打印出一张单据,递给了我,“去缴费,然后去药房拿药就可以了。”
“谢谢。”我点点头,接过单据。
“不谢。”
我再次道谢,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出了急诊室。
我看着单据上的信息,接诊医生后跟着的名字是“盛寒”。
我回过头,看了看急诊室的门口,然后走去了缴费窗口。我缴过费,去药房拿了药。出了医院,往家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我的脑子里都在想盛寒。
天刚刚下过雨,空气很冷,我把药膏和手一起揣进外套的兜里,埋头往前走。
我没想到她会是医生。根据我对职业的刻板印象,她更像是一个老师。
我打开这间医院的官方网站和其他信息门户,搜索着盛寒的名字。她的履历无比光线,是小有名气的妇产科医生。
我不明白为什么急诊分诊台把我分到了她坐诊的专科急诊,我只当是“命运”的安排,在如此小的概率面前,我只能相信这一切都是命运。
接下来一个星期,我做一切事情都心不在焉。想盛寒这件事情除外。
或许是日有所思,夜必有所梦。我周日晚上回家就做了一个关于盛寒的梦。
在我的梦中,我回到了我从小长大的房间里。盛寒走进了我的房间,光脚踩着木地板走到我的床前。她没有说话,我们对视了一会儿,就开始接吻。
那种柔软的触感无比真实,真实到我以为自己真的在跟盛寒做这一切。
我无比享受,却又提心吊胆,我担心母亲或者父亲会突然走进房间里来,目睹我和盛寒正在做的事情。正当我下定决心从柔软的亲吻当中抽身去锁门的时候,我惊醒了。
香薰灯仍旧冒着白色的烟气,房间里是柑橘的清新味道。
我再次闭上眼睛,想要回到有盛寒在的美梦中去,但“努力”并不能让我继续做上美梦。
我拿起放在床头的“美梦工具”,闭着眼,幻想着失去的美梦里即将跟盛寒发生的一切。到达美梦的顶点之后,又沉沉地睡去。
这其实是我第一次梦到盛寒。
但盛寒登陆我梦境的出场方式,已经足以让我相信,在我的潜意识里,盛寒从来都是我性-欲的对象。她承载的从来都不是我别的幻想,不是什么事业有成,不是什么学术水平高超,更不是什么充满了这这那那的智慧的榜样。
我觉得自己恶俗、恶毒,且被欲-望冲昏了头脑。
我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什么都没干。每天晚上躺在床上,都把盛寒当成我欲-望的对象,希望我在清醒时的幻想,能够变成梦境,在我睡去之后,给我柔软的,近乎真实的体验。
然后等到白天醒来,去上班,我又觉得自己简直不是人。
我不停地登录医院的挂号平台,查看盛寒医生的出诊时间和余号数量。她的工作看起来很忙,新放的号总是很快就会被约满。
到了周五下午四点多钟,我终于按捺不住,提前下班去了盛寒的诊室门前。
到了已经是五点多钟,我坐在门口,看着戴着口罩的人不断进去又出来,门被打开又合上。直到快要六点的时候,最后一位孕妇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
我从椅子上起身的时候,又有些犹豫。刚才下定的决心和期待着能见到盛寒的心情,在此刻全部升到了半空中,让我有些惴惴不安。
就在我站在门口犹豫不决的时候,门从里面被拉开,穿着白大褂看起来有些疲惫的盛寒站在门的那一边,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