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三章
他在亲吻她。
且不是蜻蜓点水般的一触即离。
好似暄风拂动柳丝,柳丝划过水面,水面漾起粼粼细波,细波又一下下荡涤蒲草丰茂的石岸,柔润细密,缠绵悠长。
从未有过的奇妙感受。
千钟按不住心头攒动的讶异,好奇地睁了眼。
咫尺之近,一片细白如玉的面颊上泛着薄红,双眸轻轻合着,低垂的睫毛微微颤动,在灯辉下闪着漂亮的金光,像蝴蝶驻留花间,不时地抖动着翅膀。
蝴蝶翅膀鼓起的微风拂进千钟心里,拂起一团难耐的痒意。
千钟揽上他脖颈,仰头迎上去。
毫无章法,却热烈又深切,宛如劲风忽起,掀起重重惊涛骇浪。庄和初在这横冲直撞间失了从容,乱了气息,仍不退不止,任她恣意品鉴——
直到喧嚣之外,宁寂夜色深处陡然炸开“桄榔”一声大响!
千钟吓了一跳,蓦地松开手上的人,惊涛骇浪骤止,愕然循声转头,望向院门。
人越是站在明亮处,越难看清黑暗。
灯火迷人眼,一时看不清源头所在。
庄和初却未见多少惊诧,只有些无奈地轻一叹,缓缓吐纳,平定气息后,向着那片被灯火遮蔽的朦胧黑暗道:“过来说话吧。”
须臾,就见那黑暗中磨磨蹭蹭地冒出一道人影。
是一道尚未长开的少年人身影,套着一副游方道士的行头,因着刚才那一声大响的罪过,走过来时还有点忸怩。
直到庭中灯火将那面容映清楚,千钟又是一惊。
上次见到这张脸时,她与庄和初的上一段姻缘还没有结成……
不。
确切些说,前不久,她还见过一回这张脸。
只不过,不是在这个人的身上。
虽未着那青蓝衣衫,千钟还是认得出,这才是早该回到皇城的三青。
“大人……”三青行到近前,犯错的怯怯也掩不住重逢的欣喜,一双眸子里闪着明亮的喜色,唤了庄和初一声,又对千钟一颔首,唤了声“郡主”。
他与三绿离京前,她还是梅县主,一开口就这样清楚地改了称呼,可见这皇城里的许多事都已知晓了。
他这一路过来,与三绿相比,该也容易不到哪去。
不知是不是被这身略显宽大的道袍衬的,人瞧着似是有些消减,好在精气神还旺盛,因着刚刚闯祸的羞恼,面上浮着一重涨红。
以庄和初对他的熟悉,只觉察气息,已足够有个判断,但庄和初还是将人细细打量了一番,又问道:“一路可好?”
见庄和初并不追究他适才的莽撞,三青长松一口气,眼眸愈亮,“大人放心,我早几日前就进城了。玄同道长为我安排了道门的文牒,我混在那些边地来的杂耍班子里,入了城才知大人……如今不便与我相见,就在城里悄悄观察了几日。今日得知大人在梅宅,想来碰碰运气,一过来就瞧见裕王带着人出去,前门却不见有什么守卫,我试着摸进来,摸到这里,然后就——”
然后,依稀听到院中正是庄和初的声音,摸到院门口往里扒扒头,见其中气氛俨然不便受人搅扰,就想着待合宜时再上前去。
却不想,越待越不合宜了。
三青颇为识趣地打算退远些,奈何对这地处不熟,心虚之间失了谨慎,退着退着,一不小心踢翻了院墙下的一只花盆。
这段委实难以当着事主的面宣之于口,三青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一声。
这一去一回,日子并不算长,可短短一别,回来已是天翻地覆,连庄府都物是人非了。
几日城中徘徊下来,多么不中听的话都听过不少,三青原是揣着一肚子话来的,眼下真见着了人,被这熟悉的温和沉静的目光看着,又觉着那些都不算什么了。
三青明亮的笑眼中升起一股湿润,到底只道:“大人瘦了许多。”
庄和初莞尔笑笑,“天暖了,衣衫穿得薄了。”
轻描淡写罢,庄和初便道:“近日皇城中事,你约莫已有些了解,宫里正对探事司人分批做审查,应该很快会联络到你。现下我身边不便为你安顿——”
三青不待他说完,已急忙道:“我来寻大人,就是要留在大人身边!我行端坐正,司中怎么查我都不怕。”
“若是我有求于你呢?”庄和初不急不忙道。
三青一顿,急切之色一扫而光,立时道:“大人快别说这消遣我的话了……您只管吩咐,我都听您的就是。”
“你尽早寻个机会,悄悄去见大理寺的李少卿。玄同道长经他安排过三绿的事,他必定认得出你,你只管与他说,是我请托他送你去太平观,他定为你安排周全。”
三青利落地应下,又听庄和初道。
“他若查问你些什么,凡不涉司中事务的,你直言相告就是。”
三青刚又要应声,忽想起些什么,略一迟疑,问道:“若是些我不大拿得准的蹊跷,也方便与李少卿说吗?”
“什么蹊跷?”
三青蹙眉回想着道:“入城验身的时候,城门守军查到那些杂耍班子,就很是敷衍了事。看着是因为人多,怕检验仔细耽搁太久会拥堵城门,可我混在他们之中,发现这些自边地来的杂耍班子,有些是拿着南绥、西凉关牒的外邦人,也有些是我朝边地百姓,但是……这其中有一些人,看言行细节,分明就是外邦人,拿的却是我朝身份文书。还有一些,分明是我朝子民,却拿的外邦关牒。甚是古怪。”
三青话止于此,迟疑着没再将自己的怀疑说出来,但话到这份上,连千钟都已经明白这其中意之所指了。
若是需要拿假文书遮掩真正的身份,定是因为真正的身份见不得光。
“还有……”三青又道,“我听见那些人里有人悄悄议论,说西凉与南绥两国使团在离京返程的路上全都死了,如今朝中正瞒着消息商议对策。”
句句惊心,庄和初面上却未见多少波澜,若有所思地轻点点头,未置可否,只道:“这些事,李少卿若向你询问,你只如实回答你所闻所见,切勿妄言评断。”
三青应过,庄和初又嘱咐了几句让他暂且安心歇息的话,三青便也不多拖拉,道了告退的话,起脚要走,忽又想起些什么,顿了顿脚,转朝一旁的千钟望望。
“多谢郡主照拂大人。今夜擅闯郡主宅邸,实乃不得已而为,失礼之处,万望郡主海涵。”三青郑重地对着千钟长长一揖,直起身又道,“大人定会代我好好赔罪的。”
话说出之前就清楚是句讨打的,是以三青未带这话音落定,就一溜烟地跑了。
转目之间,灯火之下又只剩二人。
庄和初好气又好笑地收回目光,就见那适才还恨不得要将他拆碎吃净的人微蹙着眉,满面肃然之色,俨然在想着什么并不能令人愉快的事。
是因为他明明早已觉察三青到来,却没有出言提醒?
他的确是故意的。
三青年岁不大,阅历却不浅,若携急情而来,必不会如此遮遮掩掩地耽搁,既是已平安回来,又无妨等候一阵,那孰先孰后,自是立见分晓。
何况,三青一向颇懂分寸,他拦下千钟,原也是想令三青暂且回避,免得一出门迎面对上颇显失礼,却不想……
阴差阳错间失了个更大的。
庄和初正要为三青也为自己好好赔个不是,那凝眉思索的人却似陡然醍醐灌顶,一把牵起他,直往屋里去。
“你快来!”
庄和初由她拽着,一头雾水地进了屋,直跟她到房中书案前,看着她在书案上一通翻找,翻出几枚闲章,又翻出几块章料。
千钟将这些章子和章料挨个拿到手上摸过来摸过去,庄和初不解其意,也不扰她,只静静看着。
这些都是他年三十来梅宅提亲顺便暂住的时候,随贴身行李一并带过来的。
倒不是这些东西有什么紧要的用处,只是翰林学士庄和初素喜文墨,热衷于摆弄这些文房之物,随行不离,才合乎情理。
那回之后,与千钟定了婚期,转眼便完婚,春和斋这院子也没容旁人住过,这些东西便都这样留着了。
现在看着,恍惚已如上辈子的事了。
千钟摸来看去好一阵,到底挑出来一枚方方正正的寿山石引首章。
这方刻的是“白云生处”。
篆刻用字变化百生,一样的内容,会比写在纸面上难认得多,千钟在意的倒也并不是上面刻的什么,“这些刻章子的石头,差不多大小的,是不是也差不多的分量?”
石头的分量?庄和初一怔。
能做章子的材料有许多种,竹根、木头、牙角以及各种石料,石料中又有许多种,闽产寿山石,浙有青田、昌化石,还有诸多玛瑙、软玉一类,不同料子分量定是有些许差别。
庄和初不知她问这做什么,便大致与她讲说了些。
千钟尽力消化半晌,似乎还是无法得出一个确切的答案,又问向庄和初,“你见过皇城探事司的司公大印吗?”
司公印?
庄和初讶然微惊,一时想不通她怎会突然想起探究这个,还是如实答她,“只见过落在文书上的印面,不曾见过印身。”答罢,终于忍不住问,“怎么了?”
“我见过那块印。”千钟正色道。
适才看着三青,她不由得就想起三绿来,最后见到三绿,就是谢恂在庄和初的步步筹谋之下,终将他自己彻底断送在秋月春风楼的那晚。
一日日麻烦叠着麻烦,凶险摞着凶险,直到如今,这小小一方印的事,她还从未来得及与他提过。
千钟说着那晚谢恂拿司公印向裕王自证身份的事,将她手中这块精挑细选出的章子递到庄和初面前。
“那块印大概就是这样大小,通红通红的,像凝住的一块血。”千钟问,“那种石头,这么大一块,约莫是一两半的分量吗?”
一两半。
这个有零有整分量指的什么,庄和初自然记得清楚,不禁愕然一惊。
千钟将手中章子递给庄和初,看着他蹙眉掂量,又道:“裕王也见过那块印,还在手上摸了好一阵子。他会不会……后来想法子,把那块印给偷走了?是不是有这个印在,就能指挥探事司的人了?他把这印放到你身上,给皇后看,是为跟皇后通气,好让皇后知道他手里握住了这么个大筹码吧?”
话说出口,听进自己耳朵里,千钟又觉得好像许多地处还欠思量,忙又道:“我就是一下子想起来这个司公印,分量应该差不离,大小也藏得进那公服里,就顺着猜猜。”
庄和初端详着手中章子,思忖着轻点点头,忽问:“裕王方才可与你提起,他为何把我留在他身边?”
千钟略一迟疑,到底是把裕王那些话原样学给他,学罢,又紧接着道:“可我觉着,这些未必是真话。”
庄和初会意,唇角微扬,“因为落了刻意?”
“是!裕王不过就是想要我明天去见一趟陆家的人,咱俩的命全在他手里捏着,他哪犯得着跟我解释那么许多?我越琢磨越觉着,那些话是他故意说给我听的。”
说到这处,千钟又想起句更令她摸不着头脑的,“对了,裕王还跟我说,你已经猜到他为什么非要让大皇子当皇帝了。”
庄和初柔和的眉目在书案前不甚明朗的灯烛下微微一沉,缓缓化开一道苦笑,低低咳了两声,才道:“起初,我也做了许多种推想……直到那日去过宁王府,看过你母亲留下的那些字条。”
千钟还是不大明白,“那里头好像没有提过裕王呀?”
庄和初轻摇摇头,“宁王府当年受制于先帝,许多事都在宫中掌握之下。当年今上出征北地,皇后虽作为宁王妃主持王府事务,但以女子之身囿于内宅,既无母家权势可以仰赖,又难以培植自己的羽翼,无论是在王府里杀武婢,还是隐瞒你母亲的生育实情,改换宗室子嗣的生辰八字……这些事,若没有一位在朝有些分量的男子出面为她打点,单凭瞿姑姑,或三五婢子,很难办得如此干净利落。”
话说到这份上,已足够千钟反应过来了,“是裕王?!”
许是一连说多了话,庄和初又低咳了几声,才点头道:“当年先帝要制衡今上,培植的制衡之力,就在裕王。那段日子,裕王在先帝处得到的信重远胜今上,裕王若想为先帝捉到可用的把柄,当年无依无仗的宁王妃,的确是最好的着手处。宁王妃若是有心为自己筹谋一个退路,裕王亦是不二之选。”
庄和初说得隐晦,但一个男人加一个女人再连上一个孩子,还能是怎么一回事?千钟猛醒,不禁愕然一惊,“裕王跟皇后是——”
错愕间扬高的调门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忙咬断话音,竭力压低了些,才道:“裕王才是……大皇子的亲爹?”
匪夷所思,惊世骇俗,但好像这样一来的话什么都说得通了。
能让裕王这样掏心掏肺往皇位上捧的,也就是他自己的骨肉。
难怪,皇后在生出大皇子之后,就再没传出过有身孕的消息,也难怪,裕王在先裕王妃死后一直不续娶,至今也只有她这么一个打街上捡来的名义上的子嗣……
这该就是他们二人这些年来一直默默向对方遵守的一道承诺。
这些年来,裕王毫不掩饰对大皇子的打压,使得朝廷里渐渐分成两伙,一伙坚定投效正如日中天的裕王,一伙则为嫡长皇子不平。
如此堂而皇之地麻痹着天子,实则朝中两派尽入囊中。
还有明日天一亮就会踏进皇城的那些北地军将领。
他们都是随今上出生入死过的,未必会愿意投效任何一方,但他们各家都有子侄在大皇子那里近身当差。
如果裕王差金百成去那一趟,是向他们摊明这一切,他们知道后辈已身涉其中,无法从中摘清,为着一族存亡,便难说会做什么抉择了。
有了牵绊,也被牵绊之后,千钟更深切地明白这种进退维谷的艰难。
令人通身生寒的错愕间,千钟忽又听庄和初问她,“那日进宫,我与瞿姑姑走后,你同皇后独处,皇后可有与你提起过我?”
提是提过,不过尽是些关切意味的场面话,他既问起来,千钟也仔细回想着,一字不差地与他说了一遍。
又说一遍,千钟仍不觉那些话里有什么蹊跷。
庄和初却定定看着手中的章子,忽而失笑,笑得极苦,好像在累累伤痛之中苦苦支撑的身体也受不住这般苦意,蓦地咳起来。
这回不止轻咳几声,直咳得接连呛出血来,染透了一片衣袖。
“这就对了……”千钟紧扶着他,心惊之中,听到那咳得发哑的嗓音低喃道,“这便全说得通了。”
三青:看得出我家大人还有许多以前不曾展露过的谋生手段。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3章 第 22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