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一章
厨房在后院深处,前院的惊涛骇浪没在这里掀动丝毫波澜。
团团饱满的炊烟徐徐升腾而起,缠绵地道别笼罩在屋宇周围暖融融的灯火,裹着丰盛的香气飘飘渺渺地化入沉沉夜空。
尽是一片安宁。
一片人间最寻常也最可贵的安宁。
庄和初收着那把尖刀折回来时,在厨房当差的人已按照他离开前的嘱咐,将一应收尾的活儿做得七七八八了。
照这些常日围着灶台打转的人来看,这一席饭菜,就是拿来宴请宫里的贵人也足够周全了,可庄和初犹嫌多有不足。
撤去几道成品出来不甚满意的,又对几道还没起锅的慎重做了调整,精挑细选后,留下过关斩将脱颖而出的,点查一番,又觉得少了些,转又向余下的食材里寻索增补。
厨房里的人面面相觑地看着这几近吹毛求疵的人对着一块豆腐雕花的时候,春和斋正好来人,说郡主请庄统领去一趟。
庄和初微微一僵。
浸没在手中水碗里的豆腐已成牡丹花状,被突如其来的震荡扰动,柔软细嫩的豆腐随着水波无依无仗地摇荡起来,宛如盛放的花朵被疾风掠过,楚楚可怜。
“郡主可说有何吩咐?”庄和初小心搁下那无辜受累的豆腐,到底多问了一声。
问出口的那一刻,他便想得到会是个什么回答,却还是亲耳听了那句“没有”之后才彻底死心,洗了手,整理好衣衫,又将余下能交代出去的事一一嘱咐仔细,才踏着已好似被墨浸透的夜色往春和斋去。
不知是不是这一日走了太多路,病体倦乏,越走越觉得步子沉重,临近春和斋时,庄和初脚步停了几回,踏进院门那最后两步,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一踏进去就定在了原地。
不是他再无力气前行,是前路实在始料未及。
春和斋院中多栽种的是桃李、海棠一类春日绽放的花木,如此早春已有萌动之意,但还远未到开花的时节。
眼前却是满庭繁盛。
倒也不是真花。
是他上元节前送来给她的那些花灯,不知何时又挂满枝头,全数点燃,恍惚一望,如千树繁花,万丈璀璨。
听到有人入院的脚步声,那支起这片璀璨繁盛的人自屋里打帘出来。
庄和初在扎这些花灯的时候曾放任自己想象过,上元吉祥夜,明月与烟火装点的天幕之下,满庭花灯之间,那脱开他加于她的一切桎梏、自在翩跹于天地间的人会有多么美……
怪只怪他太过自负,疏漏百出。
不过,好在是为时未晚,这一日,终究也快到了。
千钟迎着他有些恍惚的目光,走到他曾挂上那只蝴蝶花灯的树下就定住了脚,望着那止步在院门处的人,不喜不怒地问他。
“饭都做好了吗?”
庄和初这才举步踏进这片他从未想过可以亲眼得见的明灿里,缓步上前来,低低应了一声:“差不多了。”
千钟仍不急着说唤他来做什么,又问:“你说你做那么多菜是为着一件要紧事,现在该来的人都来过了,也全都走了,你还要去做,到底是为的什么要紧事?”
庄和初微微颔首垂眸,睫毛沉沉垂着,恰将眸中闪动的一切都遮住了。
目光晦暗不明,话说得倒是清楚,“知道你听过这些一定会生气,生气伤身,不要饿着肚子生气。”
发问的人好似早已预见是这么个答案,没有一点意外,反倒像是眼见着他自投罗网,扬眉追问道:“做饭就做饭,厨房里什么也不缺,为什么非得跑遍皇城去买那些?”
垂眸而立的人黯然笑笑,低低道:“为你做的,自当尽全力而为。”
今日之后,想是再没有这样顺理成章的机会为她做一餐饭了。
他还有一寸私心。
今日想必会深深刻进她脑海中,深到无数岁月冲刷也很难彻底抹去这一日诸多糟糕透顶的痕迹,还能弥补一二的,就是竭尽所能往这一日里添上一点好事。
如此,日后她每每抚过这道糟糕的痕迹,总还能路过一星半点还算不错的瞬间。
如此,对他怨憎,也兴许可以少一点。
“很快就做好了,挑着喜欢的多少吃一点吧。”庄和初尽力在眸中凝聚好笑意,才抬眸看她,轻缓平静地好像今日与往常没什么两样,“只这最后一次,好不好?”
千钟比他更平静,“你要是揣的这样的心思,那我告诉你,你今天算是白忙活了。”
这话已再直白不过,直白到庄和初好一怔愣,才确信她是毫不迟疑地拒绝了他。
没等他出声接话,又听一句愈发直白的。
“庄和初,我是真的很后悔。这些日子来,我以为我的本事挺大的,都能跟皇城里最不讲理的裕王斗得有来有回了,但我这点本事对付你,根本就不够使。”
“我——”庄和初刚一开口,蓦地被打断了。
“你别说话!你先听我说。”
庄和初忽然也有些后悔。
他实在失算了。
方才过来时,就该把做好的那几样饭菜一起带来的。
现在,也不知这最后一次的机会还有没有了……
千钟也不知他这会儿在想些什么,截住他那一听就是要告罪道歉的话头,接着自己的话道:“也不是你有多么厉害,是我太蠢笨。我天天和你在一起,白天在一起夜里在一起,那么多的线索就跟茅房里的苍蝇一样追在我眼前头晃,我都没想到是怎么一回事。我早该看明白,你不但没跟我说实话,你也根本就没信过我说的话。”
那受着她劈头盖脸一顿训的人唇齿微微翕动,到底没出一声。
千钟板着脸问他,“你想说什么,怎么不说出来?”
庄和初一愣,满庭灯彩清晰地映出他面上愣出的一抹自然而然的委屈。
“你让我不要说话。”
千钟等的就是他这一句,“我不让你说话,你就不说,那我不让你老想着去死,你怎么就不听我的呢?”
“……”
庄和初自记事起就没有过如此词穷的时候。
千钟也不容他斟酌词句,“既然你说你以前瞒了我,骗了我,从前说的都不算数了,那好,咱们就从头来。那天就是在这儿——”
千钟说着,挥手在满庭璀璨间指了一圈,“你弄来这么一堆花里胡哨的灯,跟我说,咱们不再做夫妻了。就从这开始,我那天说的话,我全都反悔,我重新说。”
那时候她想得甚是简单,只觉得听他安排,待他平安过关,往后一定还多得是机会和他再做夫妻。
天晓得这世上还有人会把自个儿往死路上安排。
“庄和初,我答应跟你夫妻义绝,但这个义绝,我是替那个跟你在先帝朝有御旨赐婚的梅县主答应的。现在咱们都是没成亲也没有婚约的人了,这回换我问你,你愿不愿意和我做夫妻?”
千钟直白又笃定道,“不是和什么县主郡主的凭着圣旨做夫妻,是和千钟做夫妻,真心实意的,做一辈子长长久久的夫妻。”
夜风拂动枝头的花灯,一片明灿闪闪烁烁。
宛如一个荒诞又令人沉迷的梦。
庄和初在这梦中怔愣良久,忽然猛醒,有些艰难地在唇角牵起一道苦涩的弧度。
“如果……”庄和初开口微微有些发哑,“只是因为念着我从前给过你一些什么,断不必如此。你给予我的,远比我给你的更多千万倍,若论报恩,也该是我来思量的事。”
“不是为报恩。”千钟愈发笃定道,“我就是想和你做夫妻,同别的都扯不上干系。”
庄和初想摇头摇得坚定些,可使尽浑身气力,到底也只能轻轻缓缓地摇了摇头,开口更是艰难,话音低得几如自语,尾音还带着些力竭一般的轻颤。
“今日听到的这些事,你需要多花一点时间,静下来,好好想一想……这里面的事并不复杂,只要好好想过,就能看得清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自然不会再说这样的话了。”
“我看得清。”千钟仍笃定道,“我打小在街上过活,要我分善恶,用不着那么多啰嗦的东西,我信得过我自己。你从前做过什么,往后还想做什么,都可以慢慢说给我。你骗过我那么多回,我肯定不会一下子就信了你的话,但我肯定信你这个人。我也清楚得很,皇城里每一个给我赏过饭的贵人,对我都是救命的恩情,但我只想过和你做夫妻,白天想见到你,晚上想梦见你,这和旁人都不一样。这样,还有什么地处不够清楚吗?”
庄和初开口愈发艰难,也愈发轻柔,“你以后的日子还长——”
“万一不长了呢?”千钟截道。
“不会的。”这句却是斩钉截铁。
“怎么不会?”千钟比他更斩钉截铁,“裕王跟陆家搅和在一块儿,宫里一旦知晓,铁定就是一锅端。我一头挂着裕王府,一头挂着陆家,不管从哪一头算,横竖都在这个锅里。我还要给我娘讨个公道,我也跑不了。你觉着你只有死路一条,你算算,我的活路也一点不比你的好找。”
说到这事上,庄和初微哑发颤的话音陡然沉定,“不必担心,待辨清陆家的立场,这些不难筹谋。你终究是天家血脉,只要正了身份,一切都可迎刃而解。”
换作千钟摇头了,“我在街上见多了认亲的事,就算是穷得门都耷拉下半截的人家也不是那么好认的,何况是皇帝家?莫说我身上没有什么凭据,瞿姑姑也不会为我说话,就算有凭据,我在皇城里讨饭这么些年,也算是把天家的脸面丢干净了,宫里能乐意认我吗?”
庄和初讶然间心头升起一阵闷痛。
前日留宿梅宅,她独自睡那一夜,竟已想到了这么远处。
千钟平静地说罢,又道:“反正咱们都是说不准还有多少日子可活的人,你愿不愿意换一条路,跟我一起走?”
闪烁的灯火映得庄和初一双眸子明明昧昧,许多说不清的心绪在其中冲撞着,须臾便又收归一片黯淡了。
“眼下这条,已是我最好的路了——”
“这不是!”千钟断然截道,“我带你找过很多次路了,一次都没有错过,我最会找路了,你再信我一回好不好?只要你肯跟我走,我一定给咱们寻到活路。”
千钟略略仰头与他说话,一双清可见底的眸子里满当当地盛着璀璨灯火,亮得让人在这沉沉暗夜里忍不住地心驰神往。
“此君是竹子,我喜欢竹子,在认识你之前就很喜欢。竹子看着细弱,风一吹就飘飘摇摇,其实最霸道蛮横,连青石板都能掀起来,只要留给它有一丝生机,就杀不死除不尽。人人都说竹报平安,兴许就是这么回事。咱们一定能寻着一条至少有这么一丝生机的路,你跟我走,好不好?”
庄大人无妻徒刑刑满释放(敲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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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1章 第 22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