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八章
月影婆娑。
从如意巷回去,有很多可抄的近路,但无论念及姜浓的伤情,还是如今情势,合适她们走的,也就只有最顺坦的那么几条。
顺坦的路往往不是捷径,却也有顺坦的好处。
走起来省心,不费神。
一路上,千钟全部的注意便都搁在了姜浓这一处,姜浓虽没多言语,但那副被月光映亮的眉目间尽是一片明晃晃的魂不守舍。
刚刚在一恶徒手中死里逃生,心有余悸,胡思乱想,也不算有古怪。
可庄和初特意托付那一句,定有缘由。
千钟不作声,心里揣着这句托付,若无其事地与她走着,眼见着拐过前面巷口就能看见那道熟悉的大门了,姜浓却堪堪停了脚。
“前面便到了,郡主先回去歇息吧。”姜浓掖了掖身上的披风,掩紧那一道道在昏昏夜色下仍十分显眼的血痕,含愧道,“趁时辰还不算晚,奴婢需得寻个可靠的医馆,料理了这些伤处,换身干净衣物,免得回去被人觉察,又要为郡主与大人添许多麻烦。”
千钟往姜浓身上看看。
这话乍听在情在理,却禁不得一点儿琢磨。
世间再高明的郎中也没法让她这些伤处在一夜之间了无痕迹,光是要养到全然不妨碍常日生活的地步,起码也得十天半个月。
姜浓如今依旧打理着这宅门里里外外的大事小情,府中虽减了不少人,日日与她来往的仍不在少数,尤其还有个时时为宫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银柳。
单是身上突然冒出一股药气,就已足够让所有的刻意隐瞒都变成心里有鬼的凭证,倒不如打一开始就为这些伤定好个能光明正大示人的说法。
姜浓一向最是细心周全,这么浅显的道理,怎会不懂?要么是她还没缓过神,要么,这就只是个想自她这里抽身的借口。
又让庄和初算中了。
无论是哪一个,都不能让她就这么离开。
“好,”千钟嘴上爽快地应着,关切叮嘱道,“姜姑姑路上当心,早去早回,我先——”
千钟说话间脚下挪动,作势要走,话还没说完,忽地“诶呀”一声跌坐地上。
“郡主——”姜浓一惊,忙低身扶她。
刚才还健步如飞的人被姜浓扶了好几把,才勉强歪歪斜斜地站起来,一张巴掌小脸皱成一团,动一下就“嘶”一声。
“郡主伤着了?”姜浓紧张问。
“不算是伤着……”千钟满面堆着沮丧道,“就是跳下树的时候一着急没落稳,脚脖子扭了一下,刚才一直走着没觉得有多疼,这一停下,再动……就疼得厉害了。”
千钟一句话嘶三下地抽着冷气,听得姜浓一点也不敢松手,紧紧扶着她。
姜浓四下望望,朝最近旁一处屋舍后门口尚算干净的石阶示意,“郡主莫急,先在这里略坐坐,我去府中唤人抬肩舆来。”
千钟忙摇头,“我不要紧,姜姑姑别为着我误了大事。往前也没有几步路了,我自己慢慢走,总能挪过去。”
字字情真意切,可人还是牢牢挂在姜浓身上。
姜浓一动也不敢动,“郡主放心,我只到门房递个话,夜色昏暗,又有急情,他们看不仔细的。”
就这么由着姜浓一个人走,她铁定是不会再折返回来了。
“要是这样的话……”千钟迟疑着,一时间还是不动身也不撒手,好似为难地斟酌了一阵,才道,“半夜大张旗鼓地抬个肩舆来,太招眼,我一个人坐在这儿也害怕,要不……劳姜姑姑送我往前再走一走吧,到门前喊人接我进门就是了。”
这听着与前去唤人也差不许多,姜浓略做思量,到底应了声好。
千钟一面做足了吃痛的样子,一面慎重拿捏着个中力道,牢牢攀着姜浓,抽着凉气,一步一拐地往前走。
拐过巷口,遥遥便见那道熟悉的门庭。
大门正开敞着,檐下灯火通亮,门前还站着个门房的人,手里掌着一盏灯笼,不时地门前道路两方张望。
只要他再一回头,就能瞧见这头巷口冒出两道熟悉的身影了。
千钟一眼望去,不禁暗喜。
姜浓却是心头一紧。这不是寻常值夜的规矩,俨然是有人吩咐过,知道很快要来人,所以特意在此迎候。
这会儿停下唤人,趁人走过来的间隙,还有脱身的可能,再往前走,怕就麻烦了。
姜浓脚步略缓,正想不着痕迹地停下来,身侧忽地炸开一声尖呼。
“啊——”
那牢牢攀着她的人突然往下栽去,姜浓反应不及,一下子也被这力道拽去,两人就在这尖呼声里一同扑通倒地。
一片静寂里蓦地突然扬起这么大的动静,那正等着迎人的门房立时循声望来,远远一眼就认出那两道狼狈成一团的身影。
“郡主——来人!快来人——”
门房朝大开的宅门里高声一招呼,赶到近前来时,就不止他一人了。
“郡主……这是怎么了?”来人到跟前扶她,一开腔,千钟才讶然发觉,与门房一同赶过来的还有银柳。
姜浓已在突如其来的混乱里理清头绪,自己站起身来,也帮银柳搭手扶了千钟,又不动声色地掩好自己身上的披风,镇定自若地吩咐道:“郡主不慎扭了脚,快扶郡主去歇息吧。”
银柳应了一声,却不动身,又望着姜浓道:“庄大人早些已回来了,让奴婢知会您,待您回来,请您先去十七楼一趟,帮他找卷书。”
千钟暗暗一惊,也深深一喜。
听话听音,这言外之意,庄和初不但比她们回来得还快,而且看起来一切如常。
他平安就好。
门房的人在这里明晃晃地迎候,想来也是他的嘱咐,为的该就是在看紧姜浓这件事上与她添一把助力。
千钟悄悄瞄向姜浓。
眼见姜浓血色淡白的面上晃过一丝难察的纠结,千钟忙接话道:“姜姑姑只管去吧,这里有银柳姑姑照应我呢。”
话到这份上,已别无他选了。
姜浓应声先一步进门去,银柳目光刚随之一动,忽觉身上陡然一沉,忙收回神来。
“诶呦——”千钟哼唧着挂在她身上,一双眼睛忽闪间立时水光盈盈,甚是可怜,“我实在走不动了,银柳姑姑背我一程吧。”
“……好。”
*
十七楼灯火通明。
姜浓一进门,便有在内听差的引她往二楼去,说是庄和初要寻一卷书,这里什么书搁在什么位置,阖府上下就数姜浓记得清楚,只好等她回来。
“知道了。这里我照应着,你去厨房传个话。”姜浓不急着上楼,如往常一样低声又清晰地吩咐道,“郡主今夜不慎扭了脚,兴许会用些舒筋活络的药,让厨房留意些,明日饭食务必清淡,切莫与药性生了冲撞。”
“是。”
支走了人,姜浓才独自走上二楼。
庄和初就坐在二楼书案后,面前摊放着几卷书,一身衣衫已经换过,除了那苍白的面色之外,通身整洁闲适得一点也看不出刚刚在外经历过什么。
这样匪夷所思的事出现在庄和初身上,姜浓早已见怪不怪了。
“大人想要哪卷书?”明知只是个托辞,姜浓还是照常问了一声。
“已找到了。”书案后的人轻笑笑,随手点点面前的一卷,也为这托辞圆了一声,才打量着恭立案前的人问,“伤情如何,可需我诊脉吗?”
姜浓颔首而立,一双手也垂在披风内,一切血痕都被掩得严实,鬓发也小心整理过,同他一样,单这样搭眼看看,全然看不出刚刚在外经历过什么。
“只是一点皮外伤,晚些回房用些药就好,不敢劳大人费心。”
庄和初不多劝,只在面前摊开的书册下抽出一张早已写好的方子,朝对面递去,“这是一剂防风邪侵染的内服方子,与外敷药一并用,可以好得快些。”
薄薄一页纸接到手上,姜浓心头却是微微一沉。
这清水云龙纸上的字比平日里写得略大,也略见潦草,笔锋回转间偶有些微不合章法的痕迹,约莫是些不受控制的颤抖所致。
那一场对战再如何胜券在握,于这副已然千疮百孔的血肉之躯而言,也是消耗甚大。
今夜如此一番你死我活,说到底,都是因为那一个人……
姜浓心绪才一飘远,忽被庄和初平和静定的话音拽了回来。
“你且安心养伤,”庄和初沉声道,“梅先生那边,不要动。”
姜浓微惊抬眸,正对上一束温和却也幽深的目光,愕然片刻,忽地明白千钟临近门前那一顿子折腾是怎么回事了。
小心掖了一路的心思就这么被轻描淡写点破,反倒是心口一松。
“此事……过皆在我。”姜浓又垂下眼,细密的睫毛如屋檐一般,将那柔婉又坚毅的眸子遮覆在阴翳之下,连话音也似一并失了神采。
“今夜早些时候,裕王府着苏绾绾来传话,说郡主遇着些麻烦,在街上闹市间和大皇子争执不下,让我前去劝和。我知其中定有蹊跷,只想着随机应变就是,未曾想,行至半途被金百成劫了去……他向我逼问梅先生的下落,我说不知,他便动手施刑。”
他们到时所见的场面,已足以说明这场施刑是何结果了。
姜浓不多赘言,眼下还有她急着去做的事,“金百成如此笃信能在我身上寻得答案,只怕不只因我是最后一个见到梅先生的人,裕王那里……兴许已掌握更多线索。梅先生藏身处已不安全——”
“你便要趁金百成尚未向裕王回禀之机,为梅先生换一处藏身。”庄和初淡淡接了话,不疾不徐问,“仓促之间,也没有更周全的去处,可以一搏的,就是裕王最先着人细细翻查过一遍的梅宅,可是如此?”
“是。”姜浓一点也不做无谓的遮掩,“蒙大人信重,将梅先生托付于我,是我行事不慎,让裕王查获线索,致使梅先生处境凶险。大人放心,姜浓便是舍命,也定保梅先生万无一失。”
她这些心思,庄和初在如意巷时就看得一清二楚,唯有一桩,直到这会儿,他也还是想不明白。
“你所怀并非恶念,为何有意瞒着我与郡主?”庄和初问。
姜浓面色微微一变,持着药方的手指不由得一紧,将那薄薄的纸页捏出一阵沙沙碎响。
“我……”姜浓踌躇片刻,到底还是绕了个朦胧的弯子,“我擅自猜度,梅先生应该不想让他在意之人,看到他现下的样子。”
庄和初微一怔,若有所悟,含笑无声地一叹,不再追问,只道:“你有没有发觉,今日金百成格外健谈?”
健谈?
姜浓还没回过神,庄和初已徐徐接着道。
“金百成为人心胸狭隘,手腕毒辣,但并非是个爱动唇舌之人,他今日的话,有些太密了,更像是……奉命而为,非说不可。”
眼见那被阴翳遮覆的眸子蓦地一亮,庄和初笑笑,慢慢把话说完,“裕王费尽心思做下这些排布,恰说明你将梅重九藏得足够好,他无处着手,唯有敲山震虎。只待我等一动,立刻便有迹可循。”
早些在马车里看到那护身符上的消息,想到金百成这一处,立时便觉裕王对千钟提起姜浓的那几句话有些微妙的刻意,前后一做推想,没向府中多打探,就直奔如意巷而去。
不过,以姜浓所述,就算没有道长半途递来的消息,他们回来得知姜浓被裕王府的人传走,下落不明,追查下去,迟早也会寻到那里。
诸般貌似毫无瓜葛的细节皆引向一个必然的结果,那就是刻意为之。
见姜浓已霍然顿悟,庄和初话音又缓了缓,温声道:“我相信,当日你为梅先生所做安排,定已是倾心竭力所得之策,你也要信任自己的决断,切勿贸然行事。待过几日北地将领入京,皇城防务会有变化,如有必要,那时再做打算。”
姜浓惭愧颔首,“多谢大人及时点拨,是我……思虑不周,乱了方寸。”
类似的事,从前姜浓也应对过不少,这次为何失了冷静,庄和初看得清楚,却也不多言,只道:“我代梅先生谢谢你。今时不同往日,你自己也多加小心。”
乱了一夜的心神彻底沉定下来,头脑也顿觉一片清明,一件差点淹没其中的要事也蓦地浮了出来,撞得姜浓心头一凛。
“大人今夜不顾伤情与金百成缠斗,若意在探查他诈死之事……我倒是有一点发现。”
金百成:私以为打架的时候动脑子是种不讲武德的行为!
大皇子: 1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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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8章 第 19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