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恒公寓总是弥漫着一种特殊的气味,旧书的霉味、茶叶的清香、刀具的冷寂,以及林恒执意维持的、近乎苛刻的洁净感。那是消毒水与清水总是反复洗涤房间,之后留下的,是微涩的、令人安心的味道。莉安常说,这是“林的味道”,说这话时,她总是像只猫一样,蜷在林常坐的那张沙发椅里,鼻尖微动,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神气。
七年的光阴,足以让陌生变为熟稔,让疏离也滋生出缠绕的藤蔓。林恒和莉安就是这样。从少年时略显笨拙的相遇,到如今青年时期心照不宣的陪伴,岁月仿佛用一种极细的工笔,在他们彼此的生命上,勾勒出对方无处不在的影子。是战友,是伙伴,是共享无数个黄昏与黎明的知己,也是徘徊在暧昧边界,互相试探,却又小心翼翼收回触角的两个人。
林恒的感情内敛如深潭,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汹涌。而莉安,热烈明媚,是个想一出是一出的小疯子。她的情绪像夏日午后的雷阵雨,来得猛烈,去得也干脆。前一刻可能还在为一只死去的鸟儿落泪,下一刻就能拉着林恒爬上屋顶,只为了看一场突如其来的流星雨。少女的想法天马行空,行动力却惊人,常常让习惯于秩序和规划的林恒感到头疼,却又无可奈何地被她眼中燃烧的、鲜活的生命力所吸引。
他习惯了她的“疯”。习惯了她突然把野花插在他一丝不苟的头发上,习惯了她用夸张的语调讲述那些明显经过添油加醋的“冒险”,也习惯了她偶尔在深夜,带着一身露水敲响他的窗户,眼神晶亮,说:“林,陪我看溪流吧。”
他以为他习惯了关于她的一切。
直到那个夜晚。
任务归来,身上带着难以避免的尘土与血腥气。林恒的眉头蹙得很紧,他第一时间就想把自己浸入热水中,洗去这一切令人不快的痕迹。莉安跟在他身后,叽叽喳喳地说着任务中的趣事,试图驱散他眉宇间的阴霾。在穿过一条昏暗走廊时,她不小心被散落在地的杂物绊了一下,踉跄着向前扑去。林恒反应极快地伸手揽住她的腰,将她扶稳。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他感觉到指尖传来一种极其轻微的、异样的触感。
不是布料纤维的摩擦,也不是人体肌肤的温热弹性,而是一种……极其细微的、类似于纸张边缘刮过,或者说是极薄的、干燥的膜状物被掀开一角的错觉。位置在她后腰偏左的地方,隐藏在制服之下。
那感觉转瞬即逝,快得几乎像是错觉。
莉安大大咧咧地站稳,嘻嘻哈哈地拍着他的手臂,“谢啦!差点就摔个狗吃屎!”
林恒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指尖在身侧微微蜷缩了一下。“走路看路。”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但那双锐利的灰蓝色眼瞳,却悄然锁定了方才指尖触碰的地方。
夜里,林恒躺在床铺上,那片异常的触感却如同幽灵般,反复在他脑海中浮现。不是错觉。他对自己身体的掌控,对周围环境的感知,早已锤炼到极致。那绝不是正常皮肤该有的感觉。那更像是一种……接缝?
一个荒诞的、只在志怪传说中听过的词语,毫无征兆地跳进了他的脑海——画皮。
荒谬。
他立刻否决。莉安是他看着长大的,她的喜怒哀乐,她身上每一处细微的伤痕,虽然她似乎总是恢复得异乎寻常的快,她指尖的温度,她发间若有若无的、像阳光晒过的青草一样的气息……这一切,怎么可能是假的?怎么可能是披着一层皮?
可是,那些属于莉安的、却又偶尔让他觉得无法完全理解的“疯”,那些过于炽烈的情感,那些突如其来的、仿佛耗尽了全部生命力的疲惫,还有她对自己过往某些细节的含糊其辞……无数细碎的、以往被他归为“莉安就是这样的”小细节,此刻在那个诡异的触感催化下,纷纷变得可疑起来。
他需要证实。或者,证伪。
接下来的几天,林恒变得更加沉默。他像往常一样处理公务,训练新兵,和莉安一起喝茶。但他观察莉安的频率,高到了一个近乎异常的程度。
他看着她用那双白皙、看起来毫无异常的手,灵巧地摆弄茶具,指尖划过瓷器的边缘。他看着她训练时,汗水浸湿额发,脸颊因运动而泛出健康的红晕。他看着她因为一个不好笑的笑话而笑得前仰后合,眼角渗出泪花。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真实,那么鲜活。
然而,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疯狂汲取养分。
莉安似乎格外注意保护她后腰左侧的位置。换衣服时,她总是下意识地背对所有人,动作迅捷。有一次,在讨论战术时,他无意中将手搭在她那个位置附近的椅背上,莉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随即又像没事人一样,继续插科打诨。
更让他心头一沉的是,某天下午,他提前结束会议回到公寓,推开莉安房门时——他拥有她房间的钥匙,用于“防止你这个疯子把自己作死”,这是他的原话——看到她正背对着门口,似乎在整理腰间的衣物。听到门响,她猛地回头,脸上闪过一丝极少见的、近乎惊慌的神色,虽然立刻被她用一个夸张的转身和抱怨掩盖了过去。
“林!敲门!我在换衣服!”
“你换衣服从不锁门。”林恒平静地说,目光却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扫过她刚才手按着的后腰左侧。那里的制服布料看起来平整无比。
“那也不行!女孩子需要**!”莉安嘟着嘴,凑到他面前,试图用她惯用的胡搅蛮缠蒙混过关。
林恒没有推开她,只是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总是盛满了跳跃光斑的眼睛里,此刻除了惯有的狡黠,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不安。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抬手,像过去无数次那样,有些粗鲁地揉了揉她的头发。“脏死了,去洗澡。”
莉安嘻嘻哈哈地跑开了。
林恒站在原地,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她发丝的柔软触感。那么真实。可他的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需要更确切的证据。
机会在一个暴雨倾盆的夜晚降临。
外出任务,莉安所在的小队遭遇了意外,虽然全员返回,但她为了掩护队友,肩背至后腰处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伤势不轻,但幸运的是,似乎并未伤及根本。医疗兵进行了紧急处理和包扎,嘱咐她需要静养,按时换药。
换药的工作,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林恒身上。一方面,他是她最信任的人;另一方面,他的严谨和洁净,是确保伤口不被感染的最佳保障。
莉安趴在床上,上衣褪至腰际,露出缠绕着厚厚绷带的背部。房间里弥漫着药膏和血腥混合的气味。窗外的雨声哗啦啦的,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淹没。
林恒的动作一如既往的稳定、精准。他用消毒过的剪刀,小心地剪开旧的绷带。伤口暴露出来,很长,皮肉外翻,看起来触目惊心,但确实如医疗兵所说,不算太深。他沉默地开始清理伤口周围的血污,涂上新的药膏。
莉安趴着一动不动,她没有抽泣或者喊痛,反而怡然自得。
整个过程,林恒的心跳平稳得不像话。他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指尖,集中在那个他怀疑的位置附近。伤口主要在上背部,但边缘似乎向下延伸,接近了后腰左侧。
伤口处理完毕。他为她贴上干净的纱布和胶布。
“别动。”他低声说,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
他的手指拿着纱布,看似无意地,用指腹在她后腰左侧,那个他日夜惦记的位置,极其轻柔地、缓慢地按压、抚过。
就是这里。
这一次,感觉无比清晰。在正常肌肤的触感之下,有一道极其细微,几乎与皮肤纹路融为一体的隆起。非常非常细,像是一根发丝嵌入其中。而在这道隆起的边缘,指尖能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空”和“薄”。仿佛下面不是血肉之躯,而是……别的什么东西。当他施加极轻微的压力时,甚至能感觉到那层“皮肤”似乎有极其微小的、可以被掀开的趋势。
林恒的动作停顿了不到半秒。随即,他若无其事地将纱布覆盖在伤口上,用胶布固定好。他的动作稳定如常,没有泄露丝毫内心的惊涛骇浪。
然而,莉安的身体,在他指尖触碰到那个位置的瞬间,彻底僵住了。
房间里,只剩下窗外磅礴的雨声,敲打着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