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清尘身子立时僵硬,低喝道:“陆辰!”
“师尊别动怒,仔细伤了身子。”陆辰看似安抚,手下动作却丝毫未停。
他的手指继续拂过师尊紧绷的脊线,竟又向上,若有似无地蹭过耳垂,最终,轻轻抚过师尊苍白的脸颊。
“弟子只是心疼您……”陆辰的气息靠近师尊耳廓,“如今您没了修为,事事都需人照料。这身子更是金贵,何必再强撑着那点架子?”
雪清尘挥臂想要格开,却被陆辰反手握住了手腕。那曾经能挥剑斩妖的力量早已荡然无存,此刻的挣扎在对方看来,只怕更像是一种无力的情趣。
陆辰低笑一声,才缓缓松开,“夜深了,师尊好好休息。”
然后退开一步,恢复了那副恭顺弟子的模样。
陆辰刚退出去不久,门外又响起了小心翼翼的叩门声。
“剑尊,您歇下了吗?”是平日里负责洒扫的年轻弟子,“弟子见您晚间未曾用饭,特地去膳房温了一盏灵乳……”
那弟子将玉盏放在门边的小几上,目光却大胆地透过将合未合的门缝,贪婪地流连在雪清尘因斜倚而更显弧度的腰腹,以及微微散开的领口处。
“剑尊,您……您要保重身体啊。”那弟子咽了口唾沫。
不待雪清尘回应,又一个略显轻浮的声音插了进来。
“这么晚了还来叨扰剑尊,真是不懂事。”来人是掌门膝下的二公子轩墨。
他挥退了那名弟子,自己却倚在门框上,摇着一柄折扇,视线从雪清尘苍白的脸,扫到宽大衣袍也难掩的轮廓。
“清尘,”他换了更亲近的称呼,“父亲让我来看看你。你说你,何必如此倔强?既然身子……已是这般状况,安心受人照料便是。门中上下,谁不想好好照顾你呢?”
雪清尘连眼皮都未抬,“不劳费心。”
“费心?怎么会是费心呢?”二公子轻笑一声,缓步走近,“看着你如今这般……辛苦,我等心中,实在是怜惜得紧。你若肯放下身段,软语几句,何至于此?”
“还是说……你就偏爱那妖王的粗暴,看不上我等的温柔?”
雪清尘抬起眼,虽无灵力,眸中却犹带着一丝昔日的锋芒,刺得二公子心头一跳,后退了几步。
“滚出去。”
二公子脸上似有些挂不住,用折扇虚点了点他,“好,好,你清高。我看你这身子,还能清高到几时!”
然后施施然离去。
夜更深了。
雪清尘靠在榻上,手覆上隆起的小腹,只觉得这间他住了数十年的静室,从未像此刻这般,四面透风,危机四伏。
每一个看似恭敬的问候背后,都藏着轻视他、将他据为己有的肮脏**。
他们都选择性地遗忘了一个事实——他之所以被妖王赤焚天掳去,灵根尽毁,正是为了守护他们脚下的这座昆仑山。
他闭上眼,那日炼狱般的景象便扑面而来。
记忆中,万妖窟前,黑云压城。
他一身白衣早已被血染透,手中本命灵剑嗡鸣不止,剑身布满了裂痕。在他身后,是昆仑山最后的屏障,以及屏障内无数惊恐的同门与弟子。
妖王赤焚天凌空而立,周身妖火焚天,猩红的眼眸锁定着他,“雪清尘,还要负隅顽抗?你的宗门,可有一人出来与你并肩?”
他咬紧牙关,灵剑直指妖王:“休想踏过此界!”
那是他燃烧最后修为的一剑,剑光璀璨,映亮了他决然的眉眼,也短暂逼退了汹涌的妖潮。
但是,实力的鸿沟终究无法逾越。
赤焚天撕裂了他的剑势,狂暴的妖力瞬间冲入他四肢百骸。
“呃啊——!”
难以形容的剧痛席卷全身,他像一片羽毛般坠落。
意识模糊间,他听到赤焚天在他耳边低语,声音带着残忍的笑意:“真是愚蠢的高尚。你护住了他们,可谁又来护你呢?”
“从今日起,你便是本座的战利品。”
他睁开眼,冷汗已浸湿鬓角。
被赤焚天囚困的日日夜夜,灵根被毁时的剧痛似乎还在骨髓中燃烧,可比那更刺骨的,是如今这来自昔日所要守护之人的寸寸凌迟。
门外又响起了脚步声,这次是两个人的。
“剑尊,弟子奉掌门之命,前来为您诊脉。”
不等他回应,两名身着药堂服饰的弟子已推门而入。为首那人径直走向榻前,视线在他腹部落定。
“还请剑尊配合。” 另一人已拿出脉枕,动作看似规范,目光却时不时瞟向他隆起的腹部。
雪清尘知道这所谓的“诊脉”,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监视与控制。
他们关心的从来不是他的身体,而是他腹中这个“祸胎”。若不是这孽胎的妖气聚集,一旦打掉,他便会殒命,想必早就被打掉了。
冰凉的手指搭上他的手腕,带着探查的灵力深入,他身子绷紧,被强行探入的感觉令他作呕,仿佛又回到了在万妖窟被赤焚天的妖力蛮横侵入的时刻。
“胎象倒是稳固,只是剑尊您心神损耗过大,于安胎不利。” 那弟子收回手,“掌门吩咐,请您静养,无事……最好不要离开静室范围。”
两人完成任务,躬身退去,关上门扉。
雪清尘蜷起身子,手按着小腹,这里既是耻辱的烙印,也是与那个毁了他一切的男人之间无法斩断的联结。
他曾以为被囚于妖王的梦天殿是极致的地狱,如今才知,这满载着恶意的“家园”,才是真正的无间炼狱。
当初,几位长老率领核心弟子趁赤焚天外出征伐,潜入万妖窟深处找到他时,他正被禁锢在阵法中央,形容枯槁,气息奄奄。
“剑尊!我们来救您了!” 为首的长老声泪俱下。
几位亲手带大的亲传弟子更是红了眼眶,包括陆辰,竭尽全力破开了禁制。
“弟子无能,让您受苦了!” 他们脱下外袍,仔细为他披上。
返回昆仑山的路程,所有人都沉默着,对他保持着最高级别的敬意。
灵药像不要钱似的喂给他,尽管对他的伤势收效甚微。那时,他们看他的目光,依旧是看着那位为宗门舍身的英雄,带着愧疚与敬仰。
最初的时日,确实如此。
他静养在殿内,所有用度皆是最好,弟子们轮值守护,目光清澈,礼数周全。
变故,发生在他腹部的变化再也无法用宽松衣袍遮掩之后。
起初只是细微的流言,在角落滋生。
“听说没……剑尊他,好像……有了……”
“怎么可能!剑尊是男子之身!”
“那可是万妖之主……有什么手段是使不出来的?怕是用了什么邪法……”
他开始察觉到,那些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变了。从纯粹的尊敬与怜悯,渐渐掺杂了惊疑,最后变成了某种打量。
当他走过,背后的窃窃私语会突然停止,待他走远,又立刻嗡嗡响起。
“瞧那腰身……怕是真怀了妖胎。”
“在妖窟那种地方待了那么久,谁知道发生了些什么……”
“昔日何等风光,如今却……怕是早被那妖王……”
流言越来越不堪入耳。
弟子们依旧是躬身行礼,口中喊着“剑尊”,但目光却渐渐敢在他腹部停留了,带着某种下作的兴趣。
曾经恭敬递上丹药的弟子,接触他手背的时间,延长了。
曾经对他敬畏有加的某位堂主,在一次送灵植来时,竟敢笑着调侃:“剑尊如今身子不便,若有需要,随时可唤我……贴身伺候。”
尊敬的外衣还在,内里却被现实一点点撕开。
夜色浓重,窗外隐约传来巡夜弟子经过的脚步声,以及压低的、模糊不清的谈笑。
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也不知道当这妖胎真正降世之时,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
或许,从他为守护昆仑山而独自面对赤焚天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早已万劫不复。
*
两个月过去,雪清尘的身子已经沉得厉害,宽大的道袍再难遮掩孕态。
这日清晨,掌门亲自来到静室,脸色不太好看。
“清尘,”他站在门边,语气沉重,“三日后修真联盟大典,盟主特意点名要你出席。”
雪清尘手一颤,药碗险些打翻。
“我这般模样......”
“这是盟主的命令。”掌门打断他,“他说你当年独战妖王,护住的是整个修真界的颜面,有功之臣,当出席。”
有功之臣?雪清尘几乎要冷笑出声。他现在这副样子,出席大典,是领功还是示众?
掌门留下这句话便匆匆离去,似乎多待一刻都会沾染上他身上的“污秽”。
良久,他缓缓站起身,走向角落那个许久未曾认真打量的衣柜。
衣柜里,还挂着几套他身为剑尊时的旧衣。月白的道袍,料子是最好的云纹锦,曾经穿在他身上,飘逸出尘。
他伸手,取出一件最常穿的,也是最为宽松的一件。
他将衣服套上,手臂穿过衣袖还算顺利,可当衣襟合拢时,高高隆起的、浑圆的腹部,成了障碍。
布料紧紧绷在肚腹之上,勾勒出无比清晰的弧度,非但没能遮掩,反而因为紧绷更显得突兀。
他甚至无法将侧面的系带拉到一起,中间隔着沉甸甸的孕肚,留下一个无比尴尬的空隙。
他看着镜中穿着不合身道袍、身形怪异的人,沉默地脱下这件,又取出另一件颜色更沉、款式也更宽大的深青色礼服。
这是他在重要典礼时才会穿的,本就更显庄重威严,也许……
他再次尝试,深色的衣料确实不那么显眼,可隆起的弧度依旧顽固地存在着,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笨重、不协调。
一件,又一件。
他将衣柜里所有可能稍显宽大的衣物都翻了出来,一件件地试穿,可无论哪一件,都无法完美地遮掩住七个月的孕肚。
不是这里紧绷,就是那里空荡。
最终,他颓然地停下手,站在一片狼藉的衣物中间。
没有用。
哪一件都没有用。
他看着铜镜中模糊的身影,陌生得令他心惊。曾经的昆仑剑尊雪清尘,如今连一件能得体遮身的衣服都找不到。
*
三日后。
雪清尘穿着掌门送来的特制的宽大礼服,在两名弟子搀扶下缓步走入会场。
当他挺着浑圆孕肚的身影出现在广场上时,原本喧闹的人群突然死寂。无数道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身上,震惊、错愕、不敢置信。
就连那些平日里道貌岸然的各派长老,此刻全都失了态。
“那是......雪剑尊?”
“他的肚子......”
“怎么可能......”
窃窃私语如潮水般涌起。
几位与昆仑山交好的长老上前想要寒暄,开口时却词不达意。
“剑尊......别来无恙?”
“多日不见,剑尊这是......”
雪清尘面色苍白,却仍维持着最后的体面,微微颔首致意。
对面焚香谷谷主站起身,“清尘师侄,你这是......有喜了?”
这句话像惊雷般炸响在整个会场。
雪清尘站在万千目光中央,这一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地知道,从今往后,他将是整个修真界茶余饭后,最不堪的谈资。
和昆仑派交好的一位逍遥派须发皆白的长老颤巍巍站起身,他是看着雪清尘长大的,此刻脸上满是不可置信:“清尘……你、你告诉师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雪清尘没有说话,他能说什么?说这是妖王赤焚天的血脉?说他当日为了守护同门,落入魔爪后,承受的这屈辱的后果?
他什么也不能说。
昆仑掌门适时上前一步,挡在雪清尘身前,面色沉痛地对着四方拱了拱手:“诸位道友,清尘师侄……确有一段难言之隐。此事关乎我昆仑派颜面,更牵扯到一些旧日恩怨,恕不便在此详谈。还请诸位看在清尘往日为修真界出生入死的份上,莫要再追问了。”
这话说得含糊,却更引人遐想。
立刻有与昆仑派不睦的门派长老阴阳怪气地开口:“哦?难言之隐?莫非雪剑尊是在哪处秘境得了什么奇遇,才得了这……福报?”
雪清尘只觉得那些目光更加刺人,腹中的孩子也不安地躁动着,顶得他内脏一阵翻江倒海的难受。
“够了!” 逍遥峰那位白发长老一顿手中拐杖,“清尘为人如何,我等难道不知?何必在此妄加揣测,徒惹人笑!”
他这话一出,场面稍微安静了些许,但那些游离在雪清尘身上的目光,丝毫没有减少。
雪清尘微微仰起头,强迫自己忽略掉那些几乎要将他洞穿的目光,并且挺直了背脊。
他不能倒在这里,至少,不能是现在。
他一步步,在满场寂静和无数道意味不明的注视下,缓慢地走向属于昆仑派的席位。
*
自那日修真大典后,雪清尘便彻底从高高在上的昆仑剑尊,沦为了整个修真界最香艳也最不堪的谈资。
关于他的传言如同野火般燎原,愈传愈烈,也愈传愈失真。
起初还只是“剑尊身不由己,被妖王强行玷污”,到后来,已演变成各种光怪陆离的版本。
有人说,亲眼见过雪清尘在万妖窟如何曲意承欢,以色侍妖,才换来苟活。
有人说,那妖胎是雪清尘自愿用秘法孕育,想借妖王血脉提升修为,结果玩火自梦。
更有人信誓旦旦地宣称,曾听妖域传来消息,说雪清尘在梦天殿内如何放浪形該,早已习惯了妖王的宠幸,离不得男人。
这些污言秒语自然也传回了昆仑派本还残存着一丝表面恭敬的门人,在确认连外界都已肆意谈论后,最后那层顾忌也消失了。
首当其冲的,便是大弟子陆辰。如今他进出雪清尘的静室越发随意,美其名日“照料师尊”,行动却愈发大胆。
“师尊,该用药了。”陆辰端着药碗走近却不直接递上,而是目光沉沉地落在雪清尘硕大滚圆的腹顶,“弟子听闻,妖王血脉霸道,孕育期间想必师尊身子很是辛苦吧?”
雪清尘脸色冰寒:“放肆!”
“师尊何必总是动怒?弟子只是心疼您。您看,这身子重了,连自己敷药都不方便,何不让弟子代劳?”
雪清尘冷斥:“你若还敬我一分,就立刻退下。”
陆辰闻言愣了一瞬,终于缓缓退下。
雪清尘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想起了那一日。
那是一个大雪初霁的清晨,昆仑山门前的万丈阶梯上,跪着一个衣衫单薄、冻得嘴唇发紫的少年。
少年身上带着伤,血混着泥泞凝固在破旧的衣衫上。他刚刚结束闭关途径此处,目光落在那少年身上。
“为何跪于此地?”他问。
少年抬起头,脸上脏污,却难掩那份倔强与渴望:“求仙长收我为徒!我想学本事,再不受人欺凌!”
他沉默地看着少年,看到了少年眼中不灭的火光,如同看到了许多年前同样跪在师尊门前、一心向道的自己。
他那时已是名动天下的剑尊,轻易不收徒,此刻却破了例。
“根骨尚可,心性未定。”他淡淡开口,在少年眼中光芒即将黯淡下去时,又道,“跟上。”
少年,也就是陆辰,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因跪得太久又冻得僵硬,踉跄着向前扑去。
少年预想中的冰冷地面没有到来,他扶住了少年,道:“既入我门,当持身以正,勤勉不辍,走罢。”
谁能料到,师徒二人如今会走到这般田地。
掌门二公子轩墨,更是嚣张。
他如今常带着几个跟班,直接在雪清尘居所附近的回廊“偶遇”。
“哟,这不是我们鼎鼎大名的雪剑尊吗?”轩墨摇着折扇,挡住去路,目光像毒蛇一样缠绕在雪清尘身上,尤其在那隆起的部位流连着,“几日不见,这风采更胜往昔啊,看来...妖王的恩泽养人得很?”
他身边的跟班发出压抑的笑。
玄墨继续道:“清尘,你说你,守着这空房作甚?那妖王能给你的,本公子未必给不起。只要你点头,我立刻求父亲把你赐给我照料,定比那妖魔更懂得怜香惜玉。”
说着,他手中的折扇竟欲要去点雪清尘的腹部。
雪清尘抬眼瞪向他,周身寒气进发,轩墨动作僵在半空,随后才冷冷道:“不识抬举!”
说罢,带着人怒冲冲离去。
雪清尘靠着门框缓缓滑坐下,这四方天地,果然比那万妖窟,更窒息。
*
万妖窟。
一名影妖自阴影中显形,匍匐在冰冷的地面上,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禀报吾王!人间界传来消息,那位被囚于昆仑山的昆仑剑尊雪清尘……他,他腹中确有了您的血脉!如今已显怀数月,修真界人尽皆知!”
巍峨的王座之上,赤焚天原本慵懒支颐的手微微一顿,周身缭绕的暗红妖火凝滞了一瞬,整个大殿的温度骤然降低。
“人尽皆知?”他缓缓重复,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下方的影妖却抖得更厉害了。
“是……是的!据探子回报,昆仑派想隐瞒,但两月前的修真联盟大典上,雪清尘孕相已无法遮掩,当场被各派窥破!如今……如今修真界都在传言,说……说他是被吾王您……”影妖不敢再说下去。
赤焚天猩红的眼眸微微眯起,他眼前仿佛浮现出雪清尘那张清冷绝尘的脸,以及那具在他身下颤抖却依旧不屈的身子。
“呵。”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打破了沉寂。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来无尽的压迫感,暗红的长发无风自动,周身的妖力澎湃涌动。
“好一个人尽皆知!本王的东西,也是他们能妄加议论、肆意轻贱的?”
他的目光转向殿外昆仑山的方向,“传令下去,点兵,备驾。”
影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狂热:“吾王,您是要……”
赤焚天眼底翻涌着暗红色的火焰,那是狩猎前的兴奋,也是对所有权被侵犯的震怒。
“自然是去接回本王的人,和……本王的继承人。”
“昆仑山既然护不住他,那便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
夜色深沉,静室里只余一盏孤灯。
雪清尘坐在榻边,手上握着一个黑色小瓶,瓶身冰凉,里面装的是他采来的断魂草熬成的汤汁。
他想起很多年前,自己还是昆仑山上最惊才绝艳的弟子。师尊摸着他的头,说他根骨清奇,是继承昆仑道统、光耀门楣的希望。
那时他心中装的,是手中三尺青锋,是斩妖除魔的志向,是问道长生的逍遥。他想象过自己会成为受人敬仰的昆仑剑尊,想象过仗剑天涯,守护苍生,唯独没想过……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守护……”他低声咀嚼着这两个字。
为了守护昆仑山,他独自面对赤焚天,灵根被毁,修为尽散,从云端跌落泥潭,可换来了什么?
换来的是同门看似恭敬实则轻蔑的目光,是陆辰、轩墨之流越来越放肆的撩拨与轻薄,是整个修真界将他当做茶余饭后最香艳、最不堪的谈资!
他活得像个笑话。
曾经能挥剑断流的手,如今连筷子都拿不稳。曾经清冷孤高的昆仑剑尊,如今却挺着个大肚子,像个怪物一样被圈养在这方寸之地,承受着昔日需要他庇护之人的肮脏欲.望。
再说赤焚天!
那个男人,不仅毁了他的修为,毁了他的骄傲,更在他身体里留下了这永远无法抹去的烙印。
这孽胎一日日长大,吸食着他本就残破的生机,也日日夜啃噬着他所剩无几的尊严。
他恨!恨赤焚天的凌.辱,恨这孽种如同附骨之疽,更恨……恨这个连求死都一度犹豫的自己!
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继续留在这里,等着孩子出生,然后呢?看着这个流着赤焚天血液的孩子,在他曾经誓死守护的地方,被当做异类指指点点?还是等着自己彻底沦为轩墨他们手中可以随意玩弄的禁.脔?
他看不到任何希望。
前路一片漆黑。
或许死了,才是一种解脱。死了,就不用再承受这些目光,不用再背负这沉重的孽债,也不用……再记得那个让他恨入骨髓的男人。
他颤抖着手,拔开了瓶塞,一股刺鼻的杏仁味弥漫开来。
他最后看了一眼窗外漆黑的夜空,那里曾经有他纵剑飞过的痕迹。然后,闭上眼,将瓶口缓缓凑向苍白的唇瓣。
冰凉的瓷边触到嘴唇,就在他心一横,准备仰头饮下的瞬间——
“咚!”
一声沉闷至极的巨响,仿佛来自极远的天际,却又清晰地撼动了整座昆仑山!
静室梁柱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他立刻睁开眼,握着毒瓶的手一颤,怎么回事?还不等他细想,紧接着——
“嗡——!!!”
护宗大阵被全力激发的嗡鸣声,响彻云霄!
原本笼罩着昆仑山的光罩爆发出刺目的光芒,将窗外漆黑的夜空映照得如同白昼,那光罩之上,清晰地出现了一道道蛛网般的裂痕!
“敌袭——!”
“是万妖窟!!!”
远处,传来了守山弟子凄厉到变形的嘶吼。
“结阵!快结阵!挡住他们!”
“啊——!”
兵刃交击声、法术轰鸣声、惨叫声……各种声音由远及近,将原本寂静的夜撕得粉碎。
整个地面都在剧烈震动,静室的窗户在冲击波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雪清尘忘了动作,只是难以置信地听着外面震天的喊杀与哀嚎,他太熟悉这股笼罩下来的、霸道蛮横的妖气了!
是赤焚天!
他来了!
在这个时刻!
“轰隆——!!!”
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昆仑山传承千年的护宗大阵,在赤焚天调动的全部妖力面前,轰然破碎!狂暴的妖风灌入山门,吹得静室门窗哐当作响。
“赤焚天!你竟敢……” 远处传来掌门又惊又怒的吼声,但话音未落,便被一声沉闷的撞击声所取代。
完了。
昆仑山……完了。
混乱的脚步声朝着雪清尘所在的静室逼近,期间夹杂着昆仑山弟子零星的抵抗和被碾碎的惨叫。
“砰!”
紧接着,静室那扇还算坚固的门,在一股狂怒的巨力下化为齑粉。
弥漫的烟尘中,一个高大、魁梧、周身缠绕着暗红妖火的身影,如同来自无间炼狱的魔神,踏着破碎的门板,一步步走了进来。
门外是冲天火光与无数翻涌的妖影,映衬着他如同索命的修罗。
赤焚天猩红的目光锁定了榻边握着毒瓶、脸色惨白的那抹身影,以及那高高隆起的腹部。
他脚步未停,径直朝雪清尘走来,每一步都带着千钧之势,踏在雪清尘几乎停滞的心跳上。
“看来,” 赤焚天的声音低沉而冰冷,“本王来得正是时候。”
*
雪清尘被赤焚天带回万妖窟的梦天殿,安置在最核心的宫殿。
赤焚天甚至下令,依照人族习惯,重新布置了内殿,撤去了许多过于妖异狰狞的装饰,换上了清雅的玉器与雪清尘惯用的熏香。
深夜,赤焚天踏入内殿,将一套流光溢彩的妖后礼服放在他面前。那礼服华美至极,腰腹处用了最柔软的鲛绡。
“明日,穿上它。让三界都知道,你是本座的妖后。”赤焚天道。
雪清尘看都未看,“强取豪夺,也配称后?”
赤焚天俯下身,指尖挑起他鬓边一缕银丝,缓缓靠近他耳边,“配不配,本王说了算。你只需记住,从今往后,无人再敢轻你、辱你、伤你分毫。”
典礼那日,声势浩大,远超昔日他在昆仑山见过的任何场面。
万妖来朝,声震九霄。
雪清尘面无表情地接受跪拜,赤焚天始终紧握着他的手。
随后,赤焚天将一顶象征着无上权柄的暗金王冠戴在他头上,宣告他成为万妖窟唯一的妖后,地位尊崇,仅次于妖王。
雪清尘产子那日,情况凶险,灵根尽毁的身子几乎无法承受妖王血脉的霸道冲击,剧痛撕扯着他。
意识模糊间,他只觉一股强大的妖力源源不断地涌入体内,护住他心脉,引导着那躁动的血脉。
当他从虚脱中醒来,首先看到的,是赤焚天略显疲惫的脸,怀中抱着一个襁褓,那婴孩不似妖魔,反而玉雪可爱,唯有那双赤瞳,与赤焚天如出一辙。
“看看你的儿子。”赤焚天将孩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他枕边。
雪清尘别开脸。
赤焚天并未强迫他亲近孩子,此后,却将所有的耐心都倾注在他和孩子身上。
赤焚天会在处理完冗繁事务后,亲自抱着哭闹的孩子在殿内踱步,会用最精纯的妖力温养孩子稚嫩的经脉。甚至寻来了能缓慢修复灵根损伤的天地灵物,让雪清尘服用。
雪清尘对这一切,始终冷淡以对,如同没有灵魂的精美偶人。
直到那日,孩子莫名啼哭不止,妖侍们束手无策,雪清尘终是忍不住,伸手将孩子接过。
那小小的、柔软的身体依偎在他怀里,带着纯净的气息,哭泣声渐渐止息,小手抓住了他的手指。
那一刻,他冰封的心湖,突然就裂了。
某夜,他被噩梦惊醒,冷汗涔涔,黑暗中,一只温暖的大手覆上他冰凉的手背。
“梦到什么了?”赤焚天的声音在他背后温柔响起。
他沉默不语,赤焚天也没有追问,只是一直握着他的手,直到天亮。
他开始发现,赤焚天虽霸道,但他的“囚”,更像是另一种形式的保护。
他给予他极致的尊荣,扫清一切可能的流言蜚语,将他和孩子牢牢护在他的羽翼之下。
*
一日,赤焚天坐在他那霸气十足的王座上,听着手底下各路妖头目汇报事情。雪清尘作为他亲封的“妖后”,就坐在他旁边。
雪清尘还是一身素白衣裳,安安静静的,跟周围那些奇形怪状、妖气冲天的妖怪们比起来,简直像走错了片场。
底下两个部落,血狼族和影蝠族,正为了北边一个刚发现的宝石矿吵得不可开交,唾沫星子都快喷到对方脸上了。
一个资格很老、脸上有鳞片的老妖怪斜眼瞟了安静坐着的雪清尘一眼,阴阳怪气地插话了:“要我说啊,这矿脉给谁,关键得看谁对咱们万妖窟最忠心,谁的血统最纯粹!别让一些来路不明、身上还带着人族味儿的人,影响了咱们高贵的妖族血脉才好。”
他这话没直接点名,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在说谁。
大殿里瞬间安静下来,好多妖怪都偷偷去瞄王座旁边的雪清尘,有看热闹的,有不屑的,也有担心的。
雪清尘脸色更白了一点,但他依旧垂着眼,这种话,他听得太多了。
站在赤焚天身边的一个心腹侍卫脸色一沉,就要呵斥。但赤焚天却抬手,轻轻摆了摆,阻止了他。
赤焚天甚至看都没看那鳞长老一眼,猩红的眼睛依旧盯着下面吵架的血狼族和影蝠族首领,用他那特有的、带着点懒洋洋却让人心底发毛的声音说:
“吵完了?矿脉,影蝠族去管。血狼族,南边新发现的那个灵草谷归你们。都滚吧,别在这儿吵着本座清净。”
就这么轻描淡写?那出言不逊的鳞长老呢?王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鳞长老自己也有点意外,随即脸上露出一丝得意,以为王终究是看重他们这些老臣的,没把那个人族放在心上。
众妖心思各异地散了。
雪清尘默默起身,想回自己的宫殿去。经过赤焚天身边时,赤焚天却突然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腕。
“晚上陪我用膳,我让人准备了玉髓羹,对你身体好。”
雪清尘轻轻“嗯”了一声,抽回手,走了。他心里有点发闷,虽然早就习惯了这种歧视,但赤焚天今天的无视,他心里还是刺了一下。
第二天,消息就炸开了。
妖王令下达:鳞长老及其直系血脉族群,全部调往极北苦寒之地驻守,没有王的命令,永世不得返回万妖窟中心区域!
那可是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常年冰封,妖气稀薄,资源匮乏,跟流放没区别!
大家都惊呆了,这才反应过来,王不是不计较,他是根本懒得在朝堂上跟那老东西废话!直接秋后算账!
据说鳞长老接到命令时,当场就瘫软了,连滚爬爬地跑到赤焚天的宫殿外磕头求饶,头都磕破了,声音凄惨得不行。
“王!王饶命啊!是老臣糊涂!老臣猪油蒙了心讽刺王后!求您看在老臣追随您多年的份上,饶了我这一次吧!求求您了!”
宫殿大门紧闭,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
过了一会儿,赤焚天身边那个心腹侍卫走出来,面无表情地看着瘫在地上的鳞长老,冷冰冰地传达了王的原话:
“王说,他身边的人,轮不到任何妖说三道四。让你去北边,是让你脑子冷静冷静,再吵,就让你去冥河底下冷静。”
鳞长老面如死灰,被两个高大的妖卫像拖死狗一样拖走了。
这事儿很快就在万妖窟传遍了。
所有妖怪都明白了两个道理:第一,王对那个人族妖后,不是一时兴起,是动真格的,护得要命。第二,谁要是敢对妖后不敬,王当场可能懒得理你,但后面绝对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雪清尘听说了这件事后,什么都没说,只是继续将一支淡雅的玉兰插入瓶中。但那天晚上,赤焚天再来找他时,他发现,自己似乎……没有那么想背过身去不理他了。
从此以后,雪清尘走在万妖窟里,没有妖敢大声喘气,连带着伺候他的妖侍,态度都更加小心翼翼,恭敬得不得了。
*
雪清尘依旧很少笑,话也不多,但会在孩子咿呀学语,模糊地吐出“父王”、“爹爹”时,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波动。
会在赤焚天带着一身寒气从外面归来,习惯性地先来看他和孩子时,不再下意识地全身紧绷。
恨意或许尚未完全消弭,但坚冰已在不知不觉中融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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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