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杲杲,天朗气清。
一大早的,胜业坊芳荃居,翠萍池旁的水榭里头,便有几个婢子语笑喧阗地抛撒鱼食,逗得池子里的锦鲤翻滚抢吃。
笑声、水声、说话声,远远听起来很是悠然自得。
作为这些锦鲤的主人,陆菀枝却在池对岸的聆恩斋低头跪着,听钱姑姑的训话。
“太后指了老奴教导乡君,一晃五年,乡君却仍不改昔日粗鄙,可叫老奴如何与太后交差!”
钱姑姑面色冷厉,斥责的话一句接一句。
门窗紧闭,屋中只陆菀枝与钱姑姑二人,陆菀枝闷声听着那些指责,并不辩驳,只乖顺地跪在条案前。
那条案上摆放着个乌木托盘,托盘中盛放着一枚和田玉的凤翅印章——此为太后私印,跪它,便等同跪了太后。
站在条案旁的钱姑姑,原是太后身边得脸的女官,五年前被指来教导她。
钱姑姑手里那把戒尺,则是离宫时太后所赐。太后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陆菀枝是主,钱姑姑是仆,但仆要主跪,主却不得不跪。
眼下陆菀枝头埋得低,只露出乌黑浓密的发顶,很是知错的样子。
其实,她倒也没犯什么大错。
只是因今儿望天时说了一句“天上鱼鳞斑,晒谷不用翻”。
本只是感叹今日晴好,话传进钱姑姑的耳朵,钱姑姑却当即令她来此罚跪,怒斥她口无遮拦,言语低贱。
只因此话涉及农事,无形之中提醒旁人她乃农女出身,而太后,原也不过是个村妇。
是了,陆菀枝原是个农家女,莫说是豪门贵胄,便是看惯了繁华的市井之人,也多会觉得她出身低贱。
五年前的一天,她突然被圣人接回长安,亲封为“归安乡君”。
那时她才知道,自己的生母竟是太后。
四品乡君,食邑千户,何等荣华风光,可说到底却不过是个伪皇亲。
免不得,要遭受些明里暗里的嘲讽。
于是她不仅不能说这样的俗语,素日里还当十足留意自己的言行,不论仪态还是谈吐,都应比世家贵女更佳,否则再被别人嘲讽,丢的可是太后的脸。
太后很介意。
陆菀枝省得,此次挨训,是自己不够小心,钱姑姑严厉一些无可厚非。然则她其实并不明白,同样是人,乡下人到底低贱在了哪里。
“姑姑教训得是,归安以后定会小心言行。”人在屋檐下,又如何能不低头,当下她拽着袖子只管认错。
可听得她悔过,钱姑姑脸上却仍不满意,冷笑:“乡君认错倒是快,只是乡君若当真知错,缘何五年教导之下,还这般口无遮拦。依老奴看,当禁闭三日,好好长长记性才是。”
一直垂首乖顺的陆菀枝,闻言惊得抬了头,脸色微变:“钱姑姑!”
禁闭三日?何至于此啊!
这钱姑姑,只怕是在哪里坏了心情,又在她身上泄私愤吧。
若放到往日,她就捏着鼻子认栽了,只当闭门练字,修身养性,左右她是极喜欢读书写字的。
只是,这个节骨眼儿上关禁闭,很是不妥。
陆菀枝既不敢违抗,又很不甘心,斟酌再三,喏喏求道:“姑姑忘了不成,明日是西征大军凯旋的日子,长安百姓皆要夹道相迎。我知晓错了,是该关几日禁闭,可姑姑且容我也出门看个热闹,延后一日再罚如何?”
非是她一定要看这个热闹,实是她已三月不曾出府,日日琴棋书画、礼仪烹茶、插花看账……挨个地学,不得喘息之机。
大军凯旋是个出府的好借口,先前钱姑姑可是答应了的,她便早早在杏花楼定了眺望的好位置。
陆菀枝出言提醒,哪知钱姑姑嗤笑了声,并不当回事:“既是惩罚,如何能够通融。乡君敢说此话,可见并未知错——改禁闭五日吧。”
陆菀枝心头猛地一紧,泛起隐痛来。
钱姑姑不仅不同意,竟还加了她两日禁闭,意思传达得分外明确——她若再敢有不服,罚无上限。
陆菀枝惊讶地瞪了眼,张张嘴,却没敢发出声音,心里头渐生出许多不甘,以至心口闷闷,连呼吸也都不畅快了。
正委屈盈怀,外头隐约的笑闹声又传进来——
“哈哈哈,那条鱼好蠢,食子就在嘴边也半晌吃不进去。”
“快看,那儿有只乌龟被撞得打圈儿!”
“哈哈哈哈……”
水榭旁喂鱼的婢子笑得大声,陆菀枝听进耳朵,心头的委屈愈发浓烈,浑似化成了一只手,用力地撕扯起她的心。
她也好想如她们一般,想笑就笑,自由烂漫。她不贪图什么富贵,如果可以,她宁愿回到乡下,吃糠咽菜,至少每一天都是过给自己的。
陆菀枝跪在蒲团上,浑身僵硬,前头条案上摆放的太后私印好似一座大山压在她的头顶。
而钱姑姑手上的戒尺则如一副枷锁,牢牢地套在她的身上。
山,始终都那么的沉重;而枷锁,这五年来在一点点地缩紧。
因为她很乖,从来都不挣扎。
可这一刻,她突然意识到,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迎接大军凯旋是个出门的好借口,若这都不争一争,以后会有更多的委屈与不公等着她。
这一刻,她似乎来到了岔路口。
片刻静默后,陆菀枝把心一横,起身,挺直腰背,虽然藏在袖子里的手在微微地颤动,可她直勾勾地望向了钱姑姑。
钱姑姑见她擅自起身,眼角挑了一挑,露出几分诧异。
“明日,便是圣人都要在承天门亲迎大军凯旋,以示敬重。我身为乡君,虽不够资格登上皇城门,却也可于人群中为大军摇旗呐喊。”
陆菀枝满面严肃,“钱姑姑,你说说看,到底是你的意思大,还是圣人的意思大?”
钱姑姑眼底惊异泛起。
屋中静默了两息。
陆菀枝一向是乖顺的,“沉默”是她最大的优点,今日居然……居然顶嘴了!
短暂的惊讶后,钱姑姑冷冷笑了两声:“看来乡君不服。那,老奴倒要问乡君——是圣人大,还是太后大?”
陆菀枝语塞,答不上来。
太后垂帘听政整整十年,如今天子十七岁,说是已亲政,大权却尚未全部拿回。
也正是因为她这同母异父的皇帝弟弟要与生母太后争权夺势,她才会被从乡下挖出来。
那少年天子要借她的存在提醒世人——太后不过是个嫁入皇家的女人,在此之前便与别人生有儿女,一介外人,凭何把持齐氏江山不放。
如今这母子俩斗得势均力敌,陆菀枝不论说哪个大,都会落人话柄。
钱姑姑见她迟迟不敢言,轻蔑一笑:“太后希望乡君少在外头露面。老奴提醒乡君莫要忤逆太后,是为乡君好啊。”
能混成大宫女的,果然很不一般,仅仅一句反问,就把她自以为扎实的理由压了下去。
头次反抗便撞了墙,陆菀枝心里头慌,抓紧袖子想了又想,不知该如何辩驳。
钱姑姑见她无措,轻蔑之色愈发显然:“好了,乡君且回去闭门吧,此事老奴就不上报太后了,以免乡君觉得老奴过于严厉,心生怨怼。”
这就回去关着么,不,陆菀枝不能甘心。
她慌得脱口便问:“我今日不服,到底是忤逆了太后,还是忤逆了你钱姑姑!”
这话想说很久了,却一直都不敢说,这当口上倒是被逼出了口。
屋外的笑声突然停了,好似感应到了此间气氛的可怕。
钱姑姑脸色骤变:“荒唐,乡君不服管教,还要往老奴身上泼脏水!”
那掺杂着薄怒的一声厉喝,俨然才是主子该有的气场。
陆菀枝被她这一声喝吓得心头狂跳不止,紧紧拽住拳头,挣扎许久才压住退缩之心。
她明白,从质问钱姑姑那句开始,就已经骑虎难下了,若退,下场更惨。
她鼓起勇气,以同样严厉的口吻质问道:“我不过说了句俗语,便要遭禁闭,若传出去,可是有碍太后声誉!”
“哦?有碍太后声誉?”
“天子尚且要行春耕礼,亲自下田挥锄头,太后亦是年年代行亲蚕礼。自古以来,每朝每代,无不看重农事。今日我一句涉农俗语便被关了禁闭,知道的是怪我露了太后的老底,不知道的,还以为——”
“乡君慎言!”钱姑姑扬起戒尺,急忙打断她的话。
戒尺悬在头顶,陆菀枝却还是把话说完了:“还以为太后轻社稷,是贪图享乐之辈呢!”
钱姑姑怒不可遏,但那戒尺却只高高扬着,没敢落在她的身上,悬在半空,尴尬不已。
陆菀枝趁势追道:“不如咱们到太后面前评评理吧。太后固然不许我出去,但这黑锅,可要你钱姑姑背!”
钱姑姑牙关紧咬,说不出话了。
其实,那句俗语本不是大错,让陆菀枝跪下认个罚也就是了,千万不能闹大。
但她这么做,也有原因。
当初,她本可力争尚仪之位,偏偏冒出来个归安乡君,她被太后指过来教导,在这小小的芳荃居一蹉跎就是整整五年。
这口怨气,不冲她陆菀枝发还能冲谁!
钱姑姑心头泛虚,垂下戒尺,仔细地盯着眼前的归安乡君。
这样的顶撞还是头一次。于是她也头一次发现,此女出落得越发与太后相似。
一样的鹅蛋脸丹凤眼,雪腮凝脂,仙姿玉色……更有一样的聪慧,逼急时竟也能舌灿莲花,直掐要害。
钱姑姑看着那张相似的脸,蓦地想起太后阴狠的手段,脊背幽幽发起凉来。
不能在这样下去了!她不可以再逼陆菀枝,若将她逼得肖母,玩儿起计谋,那头一个死的可能就是自己。
这般想着,钱姑姑蓦地勾起一笑,竟露出几分慈祥与欣赏来:“罢,读过书就是不一般,嘴巴伶俐得很,老奴说不过乡君。可见读书明智,乡君可不要懈怠。”
这话锋转得可谓是疾如雷电。
陆菀枝先是一愣,旋即心头暗喜,知道对方这是认怂了,赶紧见好就收:“姑姑放心,读书写字,归安素不偷懒。”
“乡君既有进益,也当嘉奖才是,那就不关禁闭了,改抄《女则》一遍吧,三日后交给老奴。”
陆菀枝还没来得及高兴心头便又一凉,没想到竟还是要罚。她有些不服,可抿了抿嘴,终究只是应了句“是”。
就当练字了吧,毕竟若真闹到太后面前,她只会被罚得更惨。
想着终于能出府去,陆菀枝暗暗欢喜,已是迫不及待。直到这会儿,她才发现袖子被捏得湿湿的,手心里头全是汗。
勇敢一回才知,其实这钱姑姑也没那么可怕,有了这一桩,以后想来不敢再故意为难她了。
一事毕,陆菀枝便欲离了聆恩斋,正要转身,却听钱姑姑又道:“对了,明日出行乡君可要玩得尽兴。估摸着,这可是乡君出阁前最后一次出府了。”
陆菀枝才刚雀跃起来的心情,又猛沉了下去。
是啊,再过一段时日她就要出嫁了,嫁给一个家世显赫却不学无术的纨绔。
钱姑姑突然提婚事,这是在提醒她——夫家势大,想要将来过得好一些,还得靠她这代表太后的钱姑姑镇场子。
瞬息之间,欢喜全无,那紧闭的门窗像是隔绝了外头的空气,几乎将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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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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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金笼子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