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禄是次日平明时醒的,还未睁眼,先嗅到了一点儿漆味儿——不是新家具上散出的那种微微刺鼻的彩漆味儿,而是自十岁以上的成年漆树上割下漆脂后,去掉树皮木屑之类的杂质,散出的那种略带清苦的木质清香。
他很喜欢这味道。
不过,竟有人用生漆薰帐子么?他有些迷迷糊糊地想。
不对!下一刻,吕禄意识陡然间清醒了点儿……昏迷之前的事情渐渐浮出水面,那个断竹般斩截利落的音色又在脑海中回响了一遍。
吕禄自幼胆子小,但也心细,目力耳力都很好。听过一次的声音,几乎不会辨错,所以昨晚那一个“砸”字,加上门外散进来的生漆气息,便足以判定此间主人的身份。
大半个尚冠街的人都晓得,公输木坊的女公子喜欢亲自制漆,所以坊内后院里专留了一间漆房,院里也常常摆着许多生漆、桐油之类。就连她自己身上,也总带着一点儿若隐若无的漆味儿。
而这位女公子,他曾见过一面。
那是今年初,季春时月的一个响晴天。
那时,他想亲手替姑母做一张髹漆座屏,不料因为尺幅太大,遇了许多难处,无奈之下,便寻上了长安久负盛名的公输木坊。
这木坊的主人公输翁,算得巷陌闲谈里的传奇人物,听闻乃是昔日公输班的族裔。老人家雕工一绝,尤擅调漆髹漆,莫论竹木牙角,皆能因材赋形,彩绘精饰,制出的花木禽兽栩栩如生。
不过,因着公输翁年事已高,近来已经很少亲自动手炮制木器了,主理木坊的乃是他独养的孙女。听说这位女公子与祖父不同,最擅长的却是机括,曾制出能振翅的木鸟,而如今京中最好的车辐车轸,也尽是出自斯人之手。
于是这一天,作为木坊顾客,十一岁的吕禄便见到了此间的少主人。
青瓦院里,一树老柳生在西墙边,细叶如裁,鹅黄中淡淡洇了一脉极嫩的新绿,是丹青画不出的那种颜色,衬着蜃涂的白墙,愈发莹然可爱。
但柳荫下的院子,却乱得一塌糊涂。
一眼看去,到处堆着长长短短的原木与废料,遍地都是木屑碎沫和打着卷的刨花儿,还有各式的大斧、长刨、短刨、大锯、铁钻、平凿、圆凿,墙边一溜儿的木桶里装了生漆还有桐油……而满地狼藉中,有个纤细的人影。
那女孩子约摸十四五岁年纪,一身少年人惯穿的本白色短褐,手持墨斗,正在给一根粗大的横木打线。因为个子不够高,只好伸直了身子,平视着前方,“哗”地一下抖开线缍,绷开一条直线,“嗡”地轻响,木料上便现出一条规整的墨线……手起线落,经纬交错,动作熟稔利落得不逊于入行多年的老木匠。
吕禄看得入神极了,半晌都没眨眼。
不期然间,那女孩子已做完了墨线,站定了身子回过头来:“听坊里的人说,你想做十五尺的髹漆座屏?”
她嗓音又流利又干脆,清凌凌的一双眸子,眉目净颖,好看得仿佛清晨嫩绿的柳叶尖儿上欲滴的露珠,晶莹发光的漂亮。
“是、是、是我。”自小的结巴,在那一刹那,一发不可收拾。
“嗡——”正当此际,一声打墨线的轻响从外头传了进来,因为屋子很静,所以入耳格外清晰。
吕禄被自旧忆中惊回了神。
“我现下……是在公输木坊的后院里么?”这个念头冒出来的一刹,他霍然撑臂半坐了起来。
“嘶……”右肩上的伤疼得他蓦地倒吸了一口冷气,不自制地往后跌去,后背狼狈地撞在了床柱上,发出一声重重的闷响。
“醒了呀?”回忆里断竹般清利干脆的嗓音,隔着门传了进来。
吕禄慌得很,稀里糊涂地点了下头,很快又反应过来隔着帘子对方根本看不到,急忙出声补了句“嗯!”
“你家那边儿,我昨晚已经遣人传过话了,说你在木坊订的木器出了点儿问题,要留下商量商量……这谎扯得合情合理,你家长辈已经点了头。”女孩子似乎停下了打墨线的动作,语气也略微认真起来,“不直接送你回家的缘由,你应当清楚罢?”
清楚?清楚什么?
吕禄顶着一身伤,又被“住在公输木坊的女公子家”这个事实炸得脑子一团浆糊,眼下是头妥妥的蠢驴笨鹿。
等了片刻没听到回音,外头的女孩子“啪”地一声将墨斗磕在了木头上:“笨死你得了!”
身在长安城,他们这些生意人多少清楚也如今的朝廷局势。
近些日子,为着废立太子的事,从宫里宫外到满京城都快吵翻了天:皇帝刘邦一直不喜欢皇后生的太子刘盈,反而偏爱皇三子刘如意,所以决意废掉太子。但开国元老们——萧何、曹参、灌英、夏侯婴、傅宽等,清一色倒向了吕皇后和刘盈这边,成了立场鲜明的“太子党”。
朝堂上君臣就这么僵着,一僵就是半个多月。
皇后的娘家吕家,子嗣单薄得很,听说皇后的亲侄儿活到如今的统共只有四个。其中,建成侯府三公子吕禄年纪最小,又因与太子同龄,自幼一块儿长大,既是至亲又是发小,情份最为亲厚。
昨晚,若是这位皇后最疼爱的侄儿,就这么折在了“太子党”家里那群混帐崽子手里,那这会儿朝会上,不必皇帝动手,只怕“太子党”内部就能闹得分崩离析。
啧!相当简单粗暴的离间计——但架不住好用。
“是、是有人撺、撺掇周亚夫他们教训我,好、好给姑母找、找麻烦么?”静了会儿后,屋子里传出吕禄结巴的说话声。
……还好,没蠢到家。
公输芗又“哗”地一下抖开线锤,打出一条笔直的线:“所以,这事儿,眼下得瞒着你家父母和皇后那边儿,免得正中旁人算计。”
“你今日就先在坊里养伤,医工说只要按时搽药,明日便能恢复得七七八八了……你也不着急回家罢?”
她自小拿惯了主意,三下五除二交待清了首尾,接着又强势地安排了他。
“不、不、不着急!”吕禄连忙答。
“那就这么定了。”女孩子说话间已经打完了线,收起墨斗,起身便走。
“留、留、留步!”吕禄听到她渐远的脚步声,急得更结巴了些,“女、女公子何、何故……”
“何故救你?我家开门做生意,叔孙博士是我家大主顾,你么……往后也定是我家大主顾。你要是昨晚死在博士府,我损失有点儿重。”说到这儿,她语气一顿——
“还有,单纯看不惯那伙儿混帐欺负人呗!”
*
等吕禄用过朝食,医工又过来敷过药后,公输芗又来了一趟,这回,她引他吕禄出了客房。
今日竟又是个响晴天,那株老柳已经掉光了叶子,只剩一条条枯细的柳条儿柔柔垂摆,别有一番意趣。
柳下简单铺了蒲席,摆了床髹漆的木案,不晓得她平日是不是做食案用的。
两人在案边蒲席上相对落了座。吕禄还是有些怯生,端端正正坐着,眼睛只敢盯着案上朱漆细绘的扶桑纹,仿佛那木艺多有趣似的。
“你是自小就结巴么?”女孩子先开了口,问得直言不讳。
吕禄听到“结巴”两个字,活像一条被生生掐住了七寸的幼蛇,原本端正的肩背腿脚都下意识往回缩,恨不能把自己整个儿蜷成一坨:“不,不是,五岁……岁上,害、害的。”
她点了点头,并没有追根究底,却是从自袖取出了一只巴掌大小的彩绘漆圆盒,放到案上,且朝他推了过去:“这药,可以治结巴。”
……呃?
吕禄蓦地瞪大了眼,疑心自己听错了话。可、可他们两人并不相熟,而对方的神情,也不像是在戏弄他。
吕禄嘴唇颤了颤,几番翕动,最终低下头来,抬手打开了盒盖。里头素色细绢衬底,盛着二十多粒拇指大小的莹黄色药丸,略略剔透,像深秋时节熟黄的梨肉。
他拈出一粒,有些忐忑地放进了嘴里——
那药入口略凉,极快地化开了薄薄一层,于是凉丝丝的甜梨味儿就从舌尖淌到了舌根,而后,这一脉舒适的甘冽甜凉又似山涧泉水般一路润进嗓子里……真是惬意极了。
吕禄正感受着嘴里那药丸正慢慢化掉,却看到对面的女孩子起了身,摘下了柳树上挂着的一把格外大的铁矩,又俯身捡了块儿趁手的圆石头。她吹了吹矩身,站直了身子,抬手铁石一击,撞出一个清脆的音节,便冲他扬了扬下巴:“你才服了药,正是起效的时候。我敲曲子,你且试着唱支《河伯》罢。”
《河伯》是屈夫子《九歌》里的一段,因为言辞俚俗,曲调悠扬,在楚地流传甚广,乡里小儿都能哼上几句,吕禄自小也听过许多许多回遍,曲调是熟极了的。
说话间,她已经叮叮当当试出了五音,轻快明脆的乐声从女孩子手底的黑铁上流泄而出—
“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水扬波……”伴着这过耳千回万遍,再熟悉不过的曲调,吕禄开了口,带着点儿少年稚气的嗓音响起在安静的室中,仔细听来,音色竟有几分悦耳。
唱完这一句,吕禄一时愣愣僵在了那儿。
他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他刚才,竟、竟全没然有结巴?!多长的句子啊,竟然一点儿都没有结巴!!!
……没有结巴!
莫大的激动与狂喜充盈在四肢百骸,一路涌到了喉头,就差脱口而出——
“莫开口。”随着他的歌声停了击铁的女孩子却截道。
她目光地落在几案上那满满一匣子药,嘱咐:“这药每日早晚各一丸,服药后先唱一曲,再读些什么合韵顺口的东西。不必求多求快,缓声慢气,顺畅便好。”
“嗯!”吕禄此刻信服极了她,忙不跌地重重点头。
于是,女孩子随后出口的另一句话,他也没能拒绝。
“博士府刚刚已经送来了谢礼,至于你么……就把你上回做屏风时随酬金送来的那套《备城门》的第二卷给我送来罢。这书听说只剩孤本,金贵得很,我可弄不到,思来想去,只能敲你竹杠啦!”
“嗯!”除了拼命点头,他仿佛已经什么都不会了。
许多年后,吕禄忆起十一岁那年“赠药”之事,仍是忍俊不禁。
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治结巴的药。
她给他的,是和了秋梨膏、赤伏苓、半夏熬制的饧糖丸……她以往访了许多医者,寻来给自家祖父夏日润喉用的。
吕禄的喉咙并没有病状。结巴的缘故,是五岁上在军中亲眼见父亲持刀杀人。那人腑脏淌了一地,血肉淋漓,有几滴飞溅到了他嘴里,吓得他许久都发不出声……几日后才终于说话,却一开腔就嗑嗑绊绊,从此成了心病。
因此,她当时才让他唱歌。在词句极熟又心里轻松的时候,人是不易结巴的。这世上多半结巴,唱歌时都不结巴。有了信心,再加上适宜的练习,渐渐言辞便能顺畅起来。
于是,在博士府同窗们惊掉下巴的错愕里,吕家的小结巴再也不结巴了。甚至,渐渐连性子都活泛了一些,不似先前拘谨怯弱,着实让家中一众长辈惊喜不已。
而他心底里明白,则前前后后欠下了这位女公子好大一份人情。
【《备城门》】《墨子》里的一篇,讲机械方面的知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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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公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