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港区的雾气尚未散尽,雷蒙德就花光了身上最后一枚铜芬尼,雇了一辆运干草的破旧马车前往枫叶镇。
车夫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头,浑身散发着烟草和牲口的气味。
云笙对颠簸的车厢和扎人的干草表达了强烈不满,全程蜷在他的尾巴里,只露出一双满含怨气的碧色眼睛。
“就不能雇辆带篷的吗?”他的声音闷闷地从绒毛里传出来。
“不能,”雷蒙德没好气地清点着怀里仅剩的几颗作为早餐的干瘪苹果,“因为我们没钱。或者你更愿意用你的尾巴跑过去?”
云笙的尾巴威胁性地扫过雷蒙德的脸,留下一阵痒意。“粗鲁的西陆人。”
接近傍晚,马车抵达枫叶镇。
镇子不大,依偎着一条浑浊的小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属于贫穷村镇的沉闷气息。
木头和泥砖垒成的房屋大多低矮破败,镇民们脸上带着愁苦和麻木。
雷蒙德和云笙在一家招牌歪斜、名为“沉睡野猪”的旅店前下了车。
旅店大堂兼作酒馆,光线昏暗,几个本地人正就着盐渍豌豆喝麦酒,话题无一例外围绕着该死的盐税。
“…老汉斯家昨天被罚了五个银马克,就因为他婆娘腌菜多用了半磅盐!”
“…领主府的狗都比我们吃得好!”
“…听说税务官过两天就来查户口,这日子没法过了…”
雷蒙德要了最便宜的房间,只有一张硬板床和一把瘸腿椅子。
他关上门,立刻压低声音对云笙说:“听到了?情况比我们想的还糟。领主这是往死里逼他们。”
云笙已经跳上唯一的那张床,用尾巴把灰尘扫到一边,优雅地趴下,仿佛那是他的专属王座。“越糟,我们的机会越大。一个被逼到绝境的人,看到一根稻草都会抓住。一个被贪婪和恐惧填满的领主,破绽也多。”他歪头看着雷蒙德,“你的‘剧本’背熟了吗,稽查员大人?”
雷蒙德深吸一口气,从行囊里拿出那件旧斗篷,仔细拍打,又拿出父亲留下的那块玉佩,摩挲着上面的云狐雕刻。“基本框架有了。但细节需要临场发挥。关键是气势,对吧?”
“没错。”云笙跳下床,走到雷蒙德面前,伸出指尖,再次在那件旧斗篷上虚点。
这一次,雷蒙德清晰地感觉到,斗篷的质感似乎真的发生了微妙变化,在昏暗的光线下,竟隐约泛出一种深蓝色天鹅绒才有的光泽,边缘也仿佛有了精致的银色滚边。“记住,在那些‘相信’你身份的人眼里,你穿的就是官袍。至于这个…”他拿过雷蒙德手中的玉佩,手指在上面轻轻一抹,那温润的白玉表面,竟浮现出一个复杂的、带着鹰徽印记的暗纹,看起来像某种官方印鉴。“这是‘稽查司’的暗记,足够唬住乡下人了。”
第二天上午,雷蒙德穿着他的“天鹅绒官袍”,腰间挂着“官方印鉴”,带着一脸“生人勿近”的倨傲,走向坐落在小镇唯一高处、以粗糙石块垒成的领主城堡。
云笙则隐去身形(用他的话说,是“降低存在感”,让守卫下意识忽略他),如同影子般跟在他身后。
城堡门口的卫兵穿着锈迹斑斑的锁子甲,懒洋洋地靠着长矛。
看到雷蒙德这身“行头”和那股不容置疑的气势,立刻站直了身体。
“我是从王都来的弗斯特稽查官,”雷蒙德声音冷淡,模仿着记忆中那些税务官的腔调,“关于枫叶镇的盐税征收情况,需要面见领主大人,核查账目。”
“稽…稽查官?”卫兵脸色一变,显然听过这类人物的厉害,“大人…您,您有文书…”
雷蒙德冷哼一声,微微掀起斗篷,露出腰间那枚闪烁着暗纹的玉佩,目光锐利地盯着卫兵:“怎么?我的身份,需要向你证明?还是说,领主大人有什么见不得光的账目,怕被核查?”
那卫兵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又看到那“官方印鉴”,哪里还敢阻拦,连忙躬身:“不敢不敢!大人请进,我立刻去通报领主大人!”
领主是个脑满肠肥的中年男人,穿着紧绷的丝绸外套,手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成色并不怎么好的红宝石戒指。
他正在享用一份油光锃亮的烤鸡,听到通报,差点被鸡腿噎住。
他匆忙擦着嘴迎出来,脸上堆满了谄媚而紧张的笑容。
“哎呀呀,不知稽查官大人驾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他小眼睛飞快地扫过雷蒙德的“官袍”和玉佩,尤其是在那暗记上停留片刻,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不知大人此次前来,是为了…”
“例行核查,领主大人不必紧张。”雷蒙德自顾自地走到主位坐下,姿态拿捏得恰到好处,“主要是…最近王都收到一些关于边境地区盐税征收的…不太和谐的奏报。陛下很关心民生。”他故意把“民生”两个字咬得很重。
领主的脸色瞬间白了三分,干笑道:“大人明鉴!我们枫叶镇一向严格遵守王国税法,绝无苛扣!只是…只是近来领地上开销甚大,维护城堡,雇佣卫兵…这盐税,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哦?”雷蒙德端起仆人奉上的、带着霉味的葡萄酒,轻轻晃了晃,却没喝,“可我听说,镇民们抱怨官盐质次价高,甚至…有人怀疑,实际征收的税额,与上交王都的数额,有些…对不上?”他抬起眼,目光如刀锋般扫过领主。
领主肥胖的身体猛地一颤,手里的酒杯差点脱手。“污蔑!纯属污蔑!大人,这是有心之人构陷!”他急声辩解,汗水流得更多了。
就在这时,一直如同背景般安静站在雷蒙德侧后方的云笙,轻轻动了一下手指。
在领主眼中,这位年轻稽查官身后那个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随从,突然抬起了头。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碧绿,竖瞳,冰冷得没有任何人类情感,仿佛能穿透他的皮囊,直接看到他内心最深处的肮脏秘密。
更让他心惊的是,那随从的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其细微的、洞悉一切的嘲讽笑容。
领主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这随从…绝不是普通人!
雷蒙德将领主的所有反应尽收眼底,知道云笙的“助攻”生效了。
他放下酒杯,语气放缓,却带着更深的压迫感:“领主大人,我此次是私下核查,尚未正式立案。有些事…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领主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连忙凑近:“大人请明示!只要能平息此事,在下…在下一定尽力配合!”
雷蒙德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故作沉吟:“嗯…我一路行来,见镇民生计艰难,若此时爆出税务丑闻,于你于我,都不是好事。这样吧,我听说你这里有一批…‘积压’的官盐?”
领主一愣,随即恍然大悟:“有!有!确实有一批,正准备…呃…处理掉。”
“正好,”雷蒙德淡淡道,“我认识一位商人,正需要一批盐。你若愿意以…市价的七成,将这批盐‘处理’给我这位朋友,我或可在报告上,写明枫叶镇盐税征收‘虽有瑕疵,但领主积极配合核查,并主动平抑盐价,惠及民生’。”
用一批本来就要掺沙卖高价的盐,换取税务稽查的平安过关,甚至还能落个“惠及民生”的名声?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领主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胖脸上堆满感激的笑容:“没问题!绝对没问题!就按大人说的办!七成!我立刻让人准备契约!”
契约很快被拿来,羊皮纸上墨迹未干。雷蒙德仔细检查了条款,确认是购买一批“官盐”,价格确为市价七成,交割地点在镇外仓库,三日内付清款项——他使用的是那张即将过期的异地信用证。
就在雷蒙德准备签字时,一直站在领主身后,那个眼神锐利、脸上带着一道疤的老管家,突然低声在领主耳边说了句什么。
领主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疑惑地看向云笙。
云笙依旧面无表情,但雷蒙德注意到,他垂在身侧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老管家走上前一步,向雷蒙德微微行礼,目光却锐利地扫过云笙:“稽查官大人,这位是…?”
“我的助手。”雷蒙德不动声色地将云笙挡在身后半侧,语气带着不悦,“怎么,我的随从也需要向阁下报备?”
“不敢。”老管家低下头,但眼神中的疑虑并未消散,“只是觉得这位…助手先生,气度不凡,不似常人。”他特别强调了“不似常人”四个字。
雷蒙德心中警铃大作,知道这老家伙看出了什么。
他必须立刻结束这场会面。
“我的助手如何,不劳阁下费心。”雷蒙德拿起笔,迅速在契约上签下名字,语气转冷,“契约已签,希望领主大人尽快备好货物。我还有公务在身,不便久留。”
说完,他不再给领主和管家任何提问的机会,拿起自己那份契约,转身便走。
云笙立刻跟上,自始至终,没再看那老管家一眼。
走出城堡,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雷蒙德长舒一口气,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刚才那老家伙…”他低声道。
“嗯,”云笙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凝重,“他身上的血腥味很重,是个见过血的。而且…他的意志比那肥猪领主坚定得多,我的幻术对他影响有限。他可能没看穿本质,但肯定起了疑心。”
“我们必须尽快完成交易,离开这里。”雷蒙德握紧了手中的契约,那张轻飘飘的羊皮纸,此刻重若千钧。
成功近在咫尺,但阴影也已悄然笼罩。
雷蒙德和云笙快步穿过枫叶镇肮脏的街道,向着旅店走去。
在他们身后,城堡高高的窗户后,老管家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正死死盯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对身旁的侍卫低声吩咐:
“去查查,王都最近,有没有派来这么年轻的稽查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