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骨 第31章 记忆

“上仙莫怒，本妖主不过是瞧这姑娘周身仙气缭绕，便想吃了她增加些修为罢了，既然她是您的徒弟，妖主我将她还给您便是。”

即便被沈长里刀剑相向，黑衣男人却全然不慌，反而向她赔笑着，声称要交还沐轻轻。

沈长里却似乎不喜欢听到他这番推脱之辞，她闭眼忍耐着听他将话说完，随后再次睁开。

而这一次睁开，她眼中的杀意更甚。

那是从眼底深处生出的杀气，像极了瞬间冰冻四方大地的寒冰，令他顿时感到彻骨的冷意。

他竟从不知道，一个潜心修习，一心为了拯救世人于水火的上仙，竟也有如此狠戾的眼神。

那一刻，他慌了……

“我沈长里唯一的弟子，容不得任何人伤她一分一毫！你妖主伤她，我便收你了你这个妖主，你妖族伤她，我便灭了你整个妖族！”沈长里放出狠话。

语毕，她脚尖一踮，无妄剑直指那黑衣男人而去。

眨眼间，两人便化作一黑一绿两道影子，电光火石，打得不可开交。

妖主炎惑，真身巨晰，修炼万年成仙，却因在九重天犯下不可饶恕之罪，被贬回妖族，其后修炼邪术一统妖族。若不是因为他带领妖族为祸人间，被已经仙逝的慕衍上神封去一半法力，沈长里远不是他的对手。

即便是这样，这一战打下来，沈长里也只能算是勉强和他打了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炎惑狼狈窜逃，沈长里也落回洞中，单膝跪地，手中的无妄剑上，鲜血顺着剑身流下，最后渗入泥土中。

与此同时，她胸口一闷，喉头一热，一口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

“师父……”旁边，沐轻轻的声音虚弱地响起。

炎惑的逃走，也致使他对沐轻轻使下的幻术随之消失，她已然从噩梦中清醒。

但一醒过来，睁眼看见的，便是沈长里口吐鲜血的惊骇画面，她知道，那是为了自己而受下的伤。

她想起身去看看沈长里，可浑身一动便疼痛难忍，手脚仿佛被无数根细数紧紧缠住般，她一动，那线就往她皮肉里勒进一分，痛得她动弹不得。

听到动静，沈长里拭去嘴角血迹，隐去无妄剑，然后挪到石床边。

沐轻轻浑身的伤，平时那张本就惹人怜爱的小脸上，如今伤口遍布，让人越看越是心里一紧。

沈长里探出手去，想要抚摸她的脸，却又怕触碰到她的伤口。

“疼吗？”她轻声问。

鼻头一酸，眼中滚出一滴泪来，顺着脸颊划下，沐轻轻摇了摇头，哑着嗓子说：“不疼。”

“师父来晚了。”沈长里也红了眼眶，她小心翼翼地拭去她脸颊的泪水，又将自己从炎惑那里抢回的红绫，重新系回沐轻轻的手腕之上。

“师父。”沐轻轻哽咽着，眼睛酸涩，眼泪又是不断。

“别说话，师父现在就带你离开这儿。”沈长里说话间，又双手结印，给她身上设了一道结界。

沈长里从不知道，自己竟会为了一个小丫头紧张担心。

若不是她去办了些自己的事情，因此耽搁了些时辰，定然不会让她遭这些罪。

想她堂堂丞相府千金，从小到大被丞相宠在手心长大，哪怕是摔一跤，丞相和夫人也会心疼得不行，如今她跟着自己，却是被怨妖追杀，被幻境迷惑，被卷入了上古神族与妖族的恩怨之间，面临着将要从此改变自己一生的经历……

若当初，她要上山时自己坚持拒绝了，亦或是，她在师尊面前大言不惭地说要拜入九曜派时，她也坚持拒绝了，会不会现在的情况就不一样了？

沈长里背着沐轻轻从山洞中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一轮冷月挂在空中，森森冷光笼罩着整片密林，只有青石板在稀疏的月光中若隐若现。

沈长里施了仙术，变出油皮纸灯笼来，一路随在她们身侧，以便照亮她们归时之路。

她受了伤，所以不能使用瞬移之术，只能背着沐轻轻下山。

沐轻轻受了炎惑的幻术，整个人意识里面清醒，里面混沌。但趴在沈长里背上，闻着她身上那一丝淡淡的清香味，却格外地心定神稳。

夜色浓郁，风声簌簌，灯影摇晃，是一份难得的宁静。

“师父，我重吗？”沐轻轻嘟囔一声，打破了这份宁静。

沈长里有些意外，没想到这种时候了，这丫头竟还有心思开玩笑。

她几乎能想到，若是平常时候，这丫头问她这种问题时那眼带狡黠，俏皮可爱的模样，只是现在，她满脸的伤，怕是想笑的时候连动一动嘴角，都会痛得呲牙咧嘴吧。

沈长里嘴角漾开一丝苦涩的笑意，她回道：“你呀，一点儿也不重，轻得就像一片羽毛，我若是不将你抓得紧点儿，还真怕风一吹，你就被吹走了。”

“真的吗？”沐轻轻虽然闭着眼睛，但还是被沈长里的话逗笑了，虽然嘴角有伤口，她一笑就痛到倒吸一口凉气，可她不在乎。

沈长里沉默片刻，低声道：“自然是真的，为师从不说谎。”

听到她的回答，沐轻轻便没有再回话，她一直是阖着眼的，此刻没了动静，也不知是没了力气再说话，还是又睡了过去。

沈长里无奈地摇了摇头，摇曳的灯火之下，那张苍白清冷的不俗面容上，却是满满的担心。

眼看两人已经到了山脚，此时却又是一阵穿堂风吹过，呼地一下就灭掉了跟随她们一路的灯笼。

风从树梢和草丛之间穿过，在这诡异而又宁静的夜里，就像是一阵阵魑魅魍魉的轻吟，头皮发麻，

沈长里直觉有异，她停下脚步，侧耳聆听这异动。

而趴在她背上的沐轻轻此时却费尽了力气，慢慢抬起右手，指向前方，声音低若蚊吟：“是怨妖，很多的怨妖。”

沈长里一惊，还未完全反应过来，不远处就已经扑来一股令人窒息的腐臭之气，哪怕是捡了几十年骨头的上仙沈长里，也一时间胃里似翻江倒海般闹腾了起来。

她没有半分迟疑，还是使了瞬移术，但她伤势较重，走不了太远，只能勉强将沐轻轻带到了谯西村外的小河边。

将沐轻轻放下之后，沈长里又给她设下一个微小的结界，但只够护住沐轻轻一人。

设好结界之后，沈长里对仍未恢复力气的沐轻轻低声叮嘱道：“轻轻，呆在此处，莫要离开结界。”

虽然没有力气回应沈长里，但沐轻轻知道，沈长里此去会非常地危险，她方才就已经受了伤，如今那村中养着的怨妖若是一并倾巢而出，恐怕她就算是一介上仙，也难以抵挡。

夜色中，风变得更加肆虐，毫不留情掀起地上飞沙走石，谯西村仿佛变成了一头凶猛的巨兽，狂吼着要将这天地吞于口中。

沐轻轻被沈长里放下来后就侧躺在地上，既无力翻身，也无力起身，只能用尽自己余下力气睁开眼睛。

可她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一身黑衣的沈长里站在村口的路中央，青月光华洒落在她身上，右手中的无妄剑冷光过甚，连月亮的光华都被掩盖了去。

沈长里纤瘦的身躯站在那里，尽管狂风掀起她的衣袂，吹乱她的长发，可她却始终像一尊被定住的石像般，铿锵不动。

狂风卷起的飞沙走石在村子上空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而那漩涡中央，一个接一个的黑影‘唰唰’地蹿夺而出，直朝沈长里飞扑而来。

果然是怨妖！

一只接一只的怨妖，飞出来之后是黑黝黝的一片，瞬间遮云蔽月，整个谯西村随即陷入了一片黑暗当中。

怨妖肆虐这几十年里，沈长里走遍大江南北，这西陵天下的哪一寸土地她未曾去过，可这些年她抓过那么多的怨妖，却都不如眼前这一次所见到的怨妖，要令人惊愕，甚至，她竟也是有些害怕的。

没错，她竟然……害怕了！

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一名女子，哪怕修再久的仙，哪怕已经活了一百多年，可她终究不过是也会感到害怕的女子啊。

这些年，仇恨占据了她的心，她用冷漠伪装自己，却早已经忘记了，自己心底竟也藏着一份无人得见的恐惧。

可是，即便她也胆怯了，可在她的身后，还有个因中了幻术致使浑身是伤，如今连睁眼都不能的小丫头需要她去保护，若她退却了，她的命不重要，可她却不能辱了师命，让那个小丫头出半点儿意外！

想到此处，沈长里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正于结界之中望着自己，试图奋力爬起的小丫头，成群的怨妖如恶魔张开口的大嘴，已至沈长里身前。

“师父……”沐轻轻的声音轻若蚊吟，她想去帮沈长里，可是她只要动一下，便浑身疼痛，从皮肉至筋骨，无一处放过。

沈长里手握无妄剑，在狂风呼啸，飞沙迷眼的黑夜中，对沐轻轻扬起嘴角一笑。

随后，她握剑的手刹然用力，毅然回头，飞身腾空，以剑结印，于黑夜的天幕中画出一道巨大的引仙符。

但引仙符还未画完，怨妖就一个接一个地闷头撞在符印之上，印光闪烁不稳，眼看怨妖就要撞破符印，沈长里一时情急，心中顿时气血翻涌，又猝然吐出一口血来。

而众多怨妖也借此一瞬立即撞毁符印，沈长里见状，顾不得自己，只能挥剑直面怨妖，可怨妖太多了，她已经无暇再去画一个足以引化所有怨妖的印仙符，只能来一个挡一个。

若不是先前和炎惑一战受到内伤，仙力修为受损，如今面对这些怨妖，胜算也会大些。

呼啸，嘶吼，哑声的怪叫。

狂风和怨妖，飞沙和走石卷起的漩涡，摇动的树和草丛荆棘。

所有的异声夹杂在一起，一时间竟令人分不清到底是怨妖的声音，还是狂风的肆虐。

沈长里已经记不清自己击落了多少只怨妖，直到她自己终于乏力，被怨妖围攻击落，重重落回地上时，才终于长长地吐了口气。

想她入九曜山，修习百年有余，升至上仙度两次天劫，抓过的妖，炼化的魔，早已数不胜数，如今却终于死在这群怨妖爪下了吗？

她仰面躺在地上，无妄剑落于她身侧，她却再没有力气去拿。

可惜了那个小丫头，她不能再护她了。

沈长里觉得自己原本早就是该死之人，这条命不过也是侥幸捡回，所以她对生死一向看得很淡，只是后悔自己不该答应带着沐轻轻，后悔自己未曾早些将她送回都城，送回丞相府，她自己死了倒也没什么，倒是可惜那小丫头了。

看着剩下那些在漩涡之中盘旋几圈后，又张牙舞爪地嘶吼着朝她俯冲而来的怨妖，沈长里嘴角噙着血迹，畅快地笑了起来。

但刚刚漾开的笑容却立即僵住，一滴温热的液体滴落在她的额头，她一震，还没反应过来，又是一滴，紧接着，越滴越多。

血腥的味道也在她鼻息间越发地浓重。

待沈长里稳住心神，定睛一看，才发现那血竟是从沐轻轻的手掌心中溢出。

而那个方才因为中了幻术而浑身无力，满身伤口，被自己护于结界中的沐轻轻，此刻却正摇摇欲坠地站在她的身侧。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