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军马上到,抓紧离开。”司空红尘适时出现。
纤凝扶起小鹿,若有所思看他一眼。
“你要帮我?”她问。
他毅然点头。
他不问缘由。那么,她也不该问。
纤凝扶着小鹿直上七楼,果见一座齐人高的大钟,大钟周身被一众繁复,她们看不懂的文字所缠绕。
沉重的脚步声逐渐逼近,她们各怀心思,却同样濒临崩溃。
司空红尘率先拔剑,朝大钟劈砍。然不管他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
钟鸣声,一声高过一声。
禁军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像庄严的审判,无声宣告着她们的无望。
忽然,空中传来一阵古老的密语。
纤凝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摇动金铃坠。果然,金钟周身的金光消失无踪。
不容多想,纤凝催促道:“小鹿,快走!”
她将小鹿推下楼。眨眼间,小鹿的身影消失在半空。
岚烟成功了。她想。
楼下,冯齐站在小鹿房门口,望着空荡荡的房间,眼中尽是坦然。
纤凝蓦然长舒一口气,终于笑着问出口:“为什么要帮我?”
司空红尘眼中没有惊慌:“之前,是我强行将你留下,留在长安,留在宫中,却从没问过你愿意不愿意。这一次,我不计缘由。”
他摇摇头,眼中是与她一般的坚毅。
她噗嗤一下笑出声。
“你说我们这样,像不像偷情的宫女和侍卫?”
她笑得没心没肺。
他跟着笑,笑得宠溺。
她却笑出泪。脸颊酡红,醉意尽显。
对不起,我想做的,远不止此!
她还要,他的青云路从此只剩坦途。
她抬手,稳稳拍在他肩头。他不及防,失控跌下楼。
下一瞬,禁军出现在楼梯转角。
对不起,我是个没有来路的人,我可以安然接受自己没有归途,却不能看着你,因我跌落谷底。
再睁眼时,纤凝发现自己在水牢,双手被绳索紧紧缚着。
“小妖,我劝你老实交代。”鞭子没有感情地,一下一下挥打在她身上。
她不知道中途发生过什么,于是装傻。
“你在说什么?还不放开我,否则,公主不会饶过你。”她从没想过,有一天,这样的话会从自己口说中出来。
“死不悔改!”又是一鞭子。
痛彻心扉!
“还不快点将你的罪行,一一招供。”
“说,你夜闯镇妖楼的全部始末?你是如何与妖串通的?还有,冯道长的金铃坠,你是如何得到的?”
她统统敷衍不知道。
悬镜司南苑,除有水牢,还有数不尽的,让人生不如死的刑罚。便如司空红尘此刻正经受的,鞭带倒刺,盐水浸透。怕犯人不够舒爽,另配一大盒椒麻粉。
不知捱了几日,审讯的人,耐心一日差过一日。
“纤凝大人,你就老实交代吧!公主或许看在你过往功劳的份上,允你将功补过。”
“红尘,你真可笑,靠一腔爱意,能活几时?”
“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强颜欢笑道。
“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他强颜欢笑道。
她想,岚烟,应当顺利接到小鹿了吧。自己,也应该将他送回了原本的坦途!
他想,这一次,自己应该做对了决定吧!
从前,他只想,做什么才是对的。这一次,他想的却是,做什么,对她而言是对的!
好几日,审讯无果。
渔山公主亲自来了。
她看着水牢里瑟瑟发抖的瘦弱身躯,惋惜道:“纤凝,我对你真的太失望了!”
“你为什么放走她?那只下贱的鹿妖,亏我好吃好喝伺候她。果然,妖物就是妖物,不会有人的感恩之心。”
“可是纤凝,怎么连你也这样?我把你从死牢捞出来,给你无上荣华富贵,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听到这儿,纤凝终于抬起下巴,冷冷问道:“报答?报答你在镇妖楼地底下弄出来的东西吗?”
渔山公主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而后迅速镇定下来。
“纤凝,你为什么要把我变成坏人!”她说完,径直离开。
南苑内,公主厉声责问:“怎么还没问出来?”
李不负诚惶诚恐。
“公主,她嘴巴实在太硬了。”
“她嘴巴再硬,还能有你们手段硬?问不出来,就换种问法,直到她肯说出金铃下落为止!”
接下来几日,朱炎院中,那些曾经叫不上名字的铁器,她终于有幸,亲身体验它们的用途。
司空红尘却被放了出来。甚至,他抓罪人有功,擢官升一级。
他官逼副指挥使,招燕山和赵淇为副将,将司中任务横扫一空,甚至创造了司中,所有九幽使齐聚一堂的盛况。
所有人都道,新来的刺头,这回真要飞上枝头了。
只有他心里清楚,自己不过是没有办法。
一次‘针灸’后,她见到了朱炎。彼时她被绑在刑凳上,他来收针。
他越捡越不耐烦:“把东西用得乱七八糟,一点也不爱惜!”
那些方才用在她身上的铁针,散落得满地都是,每根针上都沾着她的血。
捡着捡着,他突然大发雷霆,抄起针帘猛地往旁边地面砸,带血的铁签飞溅,险些伤到候在一旁,等待继续行刑的同僚。
“他大爷的!说多少遍,不好清理,不好清理,就不能用个别的吗?你们自己弄,老子不干了!”
同僚吓得不轻:“不是,这发的什么毛病?”
另一人劝道:“算了算了,离了他,这些细致活儿没人干了。”
“他大爷的!”
那人气冲冲地踢了一脚,似乎不相信同僚的话,当即蹲下身捡拾起来,可铁针细细长长满地都是,捡着捡着就没了耐心。
因此,纤凝侥幸地躲过了后面的刑罚。
当晚,人定已过。司空红尘刚刚歇下,忽然察觉窗口有不寻常的动静。
他提起放在床边的短刀,压着步子往窗边去。
下一瞬,朱炎闯了进来,当头质问:“你不是喜欢救她吗?怎么,这次不救了?”
司空红尘回身将刀搁下,倒了一杯凉茶,递给他。
朱炎接过茶,后知后觉地平复下来。
“哦,我也不是很好奇,就是,南苑的东西,就快在她身上试遍,她人都要成烂泥了。”
司空负手而立,语气泰然道:“我一定要救她吗?”
“随你,我说过了,我就是好奇。”说完,便潇洒离开。
方才还说不是很好奇,这下又说因为好奇。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好奇还是不好奇?
司空蓦地松开拳头。紧绷的皮肉包裹着雄起的青筋,白皙的手背上,几道红痕鲜艳夺目,横亘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他能骗过朱炎,骗过公主,骗过其他人。可他骗不过自己。
自他决心帮她时起,便下意识不去计较后果。可即便这样,后果来临,他却不想要。
故此,他选择屈服,忍辱,他要活着,亲自去找属于他们的因果。
严刑拷打之下,纤凝与常人不同的身体差异逐渐显现。她是妖的言论,变得更为有理可据。他们要把她关进镇妖楼,镇着恶妖的那层,让她尝一尝,自食恶果的滋味。
楼下阶前,困妖大阵再次亮起。
这一次,无人站在她身前,更无人背后替她说情。
于是,水牢,刀山,火烤,车裂,凌迟,一切能想到的酷刑,他们都在她身上试验了个遍。就为了试出,她到底是个什么妖怪!
底下人惯会捧高踩低,司空红尘和纤凝的处境,一时天堂地狱。
经受太多,她忘了痛,忘了清醒,整日浑浑噩噩,全凭一口气吊着。
身体越发孱弱,神志也越来越模糊。很多时候,她分不清梦境和当下。
一段段不属于自己的记忆,潮汐般涌入,来得猛烈,退得干脆。
记忆的种种,都关乎一个女子。
她常着一身白衣,有时,是她蹲下身,与脚边兔鼠之流畅聊,有时见她展开怀抱迎接山间清风。
最初,画面里只有些虎兔精怪,后来,渐渐出现人的身影。风景也从山巅幽谷,一转为繁华热闹的人间街市。
她的衣裙不再是单一的白,桃红柳绿,姹紫嫣红,她每天换着样儿地,投身入这花团锦簇。
尽管画面模糊,看不清脸,也能看见她嘴角的笑容,从没降下来过。
直至有一天,她哭了。她躲在一处静园,倚着池旁栏杆,池中满是残荷枯叶。她一个人,旁若无人地放声哭泣。
后来,来了一个男人。他慌慌张张朝她扑过去,半搂半哄着,丝毫不在乎地上未干的雨痕,挨着她一屁股坐下。
她还是被哄好了,拉拉扯扯,半推半就,她被哄着起身,同他离开。
这是什么痴男怨女?纤凝腹诽道,自己大概是鬼迷了心窍,连幻境中也想着男男女女的事。
可幻境并不因她想来便来,想去便去。待她想看后续时,连等一日夜,也不曾出现。
她醒着,便清醒得痛着。有时候,她希望自己不要清醒,那样,痛也会模糊。
后来偶有幻境,那男子却再没出现过。
她难免有些失望。
这女子在做什么?
她在一座深山里,走来走去,从这到那,从里到外。
莫非,她在找什么东西?
纤凝听到她笑了,笑声清脆。
她站在一方大石前,从夹缝中取出一块石头,宝贝似的捧着走了。
后面,她对着石头好一通鼓捣,那块石头竟然落地成了个婴孩。
看到这里,纤凝不禁心生好奇,这女子,究竟是什么人?
幻境里,女人带着孩子住在一处山水环绕的村庄。
时间一晃而过,孩子也从嗷嗷待哺的婴孩,长成了会跑会跳的稚童。女人每日陪着孩子,脸上却甚少再露出笑容。
那孩子怪得很,不与其他孩童一般跑跑跳跳,好似没有喜怒哀乐般。
无人时,她像女人一样,找块地方,一坐就是一整天。只有女人吩咐她做事时,她看着才像个正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