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照第一反应就是觉得不行,怎能让表哥跪她呢?天下没有表哥跪表妹的道理,他们还是未婚夫妻,自然也没有夫跪妻的先例。
她开口:“这不妥!”
杨力行眼神一变,他也不蠢,能看出赵仪在故意为难自己。可若真是个陌生公主恩赐,他的确该跪下谢恩的。
他与山照,已有了贵贱之别。
想清楚这点之后,他轻蔑一笑,心想:不就是跪么,他跪过天地、跪过祖宗、跪过官员,他这种人的膝盖本就不值钱。
这人妄想用这种理由阻止他和山照实在是太低估他了。
他跪了,云淡风轻,却掷地有声。
“我不稀罕什么贵女,我只要表妹。”他眼睛像星子一般闪亮,直盯住赵仪,似乎是在说,你还有什么招数?
山照连忙奔到他面前,双手拉着他手臂要他起身,脸上是掩不住的愧疚:“表哥……对不起……”
她带着愤怒看向赵仪:“你不是说我是公主吗?我都没有叫表哥跪,却要你在这发号施令!”
她素来是很少这样发脾气的,但她早已将表哥视为一家人,她不能忽视赵队长对表哥的故意折辱。
赵仪心里惊讶不比其他人少,他到这会才正眼瞧了杨力行。
依他所见,世上男子不拘地位高低,在女人面前终究是要端着架子,不肯轻易示弱的。
若那男子不跪,他此刻也不打算强逼,只到了上京,自然有人教他。
他没预想到山照这名义上的‘未婚夫’就这样干脆跪了,倒显着他蛮不讲理,这确实是自己失策。
赵仪打量着杨力行,他跪的笔直,倒真是一副铁骨铮铮、别无二意的模样。
又瞧山照看他的眼神,似刀子般刮来,赵仪脸上露出几分涩意,这下可真把大侄女得罪了。
赵仪收敛了那股傲慢劲,摇摇头:“殿下,这不是臣故意为难杨公子。而是若真想将杨公子带回上京,那低头和下跪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君为臣纲,臣子受幸而跪谢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殿下,贵人们可不都有着好脾气……”
山照分辨不出他说的话是不是真的,但他对表哥有敌意是极明显的事情。
“你要是继续这个态度,就不用跟我谈了。反正就你们这种态度,我回去也不会是什么好事。”
山照不能眼看着他们这样对待表哥,否则表哥去了上京更受屈辱。至于之后,她会想办法让皇帝同意的,大不了、大不了就告诉皇帝那一件事情吧……
反正她跟表哥确实不清白的。
她想起之前杨氏跟她耳提面命所说的,前朝曾有女子溺水被陌生男子相救,但因救援时被那男子摸了臂膀便自戕的。
他们都说女子的清白是第一等要紧的事情,便是身份如何尊贵,总不能凌驾于伦理纲常之上吧。
赵仪见山照确实生气,连忙示弱:“殿下,是臣的不是。臣不提了……”
山照脸色并未好转。
赵仪只得做出一番勉强模样,咬咬牙,撩开袍角单腿跪了下去,同时抽出斜挎着的马鞭,双手捧着高举过头顶:“臣失言,请殿下责罚。”
承恩公多年来除了跪过皇帝,没想到在山照这里膝盖是一软再软,他心里只有无奈。罢了,跪跪小祖宗也不要紧。
山照板着脸不应,杨氏见场面有些难堪,连忙扯扯山照的衣袖。
山照这才不情不愿的说:“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不喜欢这么跪来跪去的,你也不要继续针对表哥了。”
赵仪应声答是。
几人这才把话题说到回京这上面来。
杨力行自然是答应的,只是:“表妹,我愿意跟你走,但我要先回家告诉爹娘一声。”
李父杨氏纷纷点头:“对的,要先拜别父母才好出门呀,况且上京那么远。”
山照看向赵仪,这会她心情也平复了些,语气恢复如常:“那赵队长,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殿下,自然是越快越好。许是殿下不知,臣这一行并未做乔装打扮,有心人是能得知我们的行踪的。”
“山高路远,臣等本想做些手段掩人耳目悄悄来迎回殿下。但陛下认为殿下本就流落民间许久,此次回宫必定要热热闹闹、风风光光的。”
“也因此,殿下不宜在此地逗留。殿下的事情,很快就会被宣扬出去的,或许会引来一些人的窥-探。”
山照不解:“既然行踪都已经暴露,那回去的早与晚又有何区别呢?”
赵仪极为耐心:“殿下可曾出过远门?”
“我去过炅阳县城。”
“殿下,我们一路走官道回上京,要历经两座府城、五座县城,若是早些出发,您还能乔装打扮一番出门游玩。可若已经人尽皆知,为了殿下的安全,我们只好全力赶路,殿下可就错过这一路风景了。”
这话实则是骗山照的,炅阳虽离上京有些距离,但却属于陵水府,正是兵力驻扎中枢之地。便是天下初定,前朝余孽未清,也没有那个胆子在此等兵力强盛之地兴风作浪的。
便是再想为山照造些声势,赵仪也不会把山照的安危置于这些上面。
他此番,纯是好心。一进宫门深似海,这不仅说的是宫妃们,也有公主们。
便是出降,另府别居,没有特殊原因公主也休想再离开上京。便是在上京,只要公主仪仗一抬,哪里还能见真正的民生?
山照点头,她既然知道回京已经是不能避免之事,也没有故意拖拖拉拉。
“好,我不为难你们。容我明日再跟爹娘弟弟们吃一顿团圆饭就走。”
李父杨氏也一起点头:“山南、山北都在炅阳做学徒呢,明日就叫他们回来。”
赵仪也没有阻止的理由:“老大人、老夫人告诉衙役们公子们在何处就行。今日炅阳县令也要回城,便把此事办了。”
李父心里还是紧张,但终是磕磕绊绊的告诉了衙役儿子们做学徒的店面位置。
赵仪知道山照需要时间去消化这些消息,很自觉的退下:“殿下,臣和卫队们这几日就驻扎在外面,若有什么吩咐都可以告诉我们。车上的婢女很会做吃食,殿下不若留着她?”
山照其实不想婢女伺-候,但外面都是些男子,她想着在外那女孩各处都不方便,便同意了。
杨力行也要告别回家,山照很是愧疚,她还是为那一跪感到屈辱,但她也不能为此和赵队长撕破脸皮,只能顺着台阶下去。
“表哥,我不是要把你推给别人……”山照怕杨力行将那话听进心里,就此有了隔阂。
尽管一夕之间,身份巨变,她并未有过别的想法。
杨力行心里是忐忑的,山鸡不能配凤凰,农夫也不能配公主。可是,他看着山照,无论如何却说不出放弃的话。
山照没有放弃,他又怎能说自己不配。
“我相信你,表妹。……山照,只要你不说,我不会放弃的。”
杨氏坐在一旁见两人依依不舍,又捏紧衣袖擦泪,李父觉得尴尬:“怎么还在哭嘞,娃都不哭了。”
杨氏瞪他一眼:“你懂什么!山照原该十月出嫁的,现在……现在我是不能看到她出嫁的样子了……”
山照耳尖听着这话:“娘别哭了,我要是成亲一定让你们来观礼。就是不知道到时候爹娘还记不记得我了……”
急得杨氏忘了哭,连忙反驳:“瞎说什么呢,怎么会把你忘了……”
“那我今天要跟娘一起睡!”
李父在一旁撇嘴:“大姑娘了,哪有还跟娘睡的!”
一-大一小两个女人一起瞪他,李父便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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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缇灵卫众人架起火,烤着早就准备好的干粮。
陈於白吃了两口就索然无味:“这不都到地方了吗?买点吃的多好,这胡饼吃几次还好,这都吃多少天了。”
其余人默不作声,虽然这会承恩公在马车里休息,应该是听不到这边声音,不过抱怨两句也不能改变什么。
陈於白是个没吃过苦的公子哥,也就这么抱怨了句。这段时间不仅是吃的差,沿途都在赶路,有些休整时间,承恩公还让他们去打听哪有好吃的好玩的,却又不带他们去放松。
这下吃饱喝足,又没事干,陈於白回过味来,原来这都是为了大公主准备的。
他戳戳旁边盘坐的人:“你说,大公主哪里长的跟承恩公像了?”
旁边的年轻男子淡淡回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好奇嘛,这又不是什么不能谈的。都说外甥像舅,承恩公是大公主的嫡亲舅舅呢。我倒是看着半点不像……也不是很像陛下……”
“还能像谁,先皇后殿下呗。”
陈於白怀疑看他:“你知道先皇后的相貌?不是说满朝几乎无人见过德贞皇后吗?”
于玎看他像看傻子似的:“不像陛下又不像承恩公,那必然就是像先皇后了?你没见承恩公见到大公主的时候手都在发-抖?”
“恐怕还不是一点相似,是让承恩公想起先皇后了吧……”
陈於白眼睛睁大:“嗷,有道理有道理。我怎么没想到这茬,你小子看的真细啊。”
于玎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要不是从小一起长大,他真的不想理陈於白,这脑子太绝了。怪不得陈大人一个三品文官要送儿子来当护卫。
要知道文官清贵,陈於白也不是那等不学无术之徒,十五六岁中过秀才的。若是还有一点能救的希望,绝对不会这么轻易放弃。
柴火烧的噼啪作响,印得众人的脸昏黄模糊,夜晚就在这样静谧的氛围下来临。
山照已经多年不曾跟娘一起睡觉了。自从三四岁,她会自己出恭,爹便不许娘再陪她,而后又是连着两个弟弟降生,山照已经一个人独睡十数年了。
她躺在杨氏身侧,不知怎么有些睡不着。
“娘,你难过吗?我不能陪在你身边了……”山照狠吸了一口气,她差点把自己说哭。
杨氏长叹一口气:“娘不难过。你是去做公主的,从此啊,再也没人给你委屈受了。”
她知道富贵人家的女人都是有仆妇伺-候的,杨氏也释然,山照这是去享福了。她未来想起来这事,也是甜的,不是苦的。
山照何等熟悉杨氏,自然能感受到她压抑的哭意。
顿了许久:“娘,我是你的女儿。我会记着你们的,我会……我会回来看你们的!”
杨氏不报希望,女儿家总是要嫁人的,嫁人了怀孕了生子了,脚便不是女人自己的了。
家不大,却很难走出去了。
“好好好,娘等着你回来。”杨氏侧着身子,像山照还小时,拍着她的身子,唱起哄睡的歌谣:“麻雀头,一路滚,滚到婆家吃水粉……”
山照红着眼圈,闭上眼,忍着不出声。
不知多久,也就真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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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