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十九年夏,巫都落了一场大雪,纷纷扬扬,像是要淹没一切。
安灵海雪封三月,天地寂寥。
天启十九年秋,海雾起,灵皇入海。
七日后,雾消,安灵海动。
…………
“叽!”浓雾散去,巨大的黑影消失,一只巴掌大小的五彩醒狮圆滚滚地从半空翻下,飞快蹿到裴曦灵脚边,仰头打了个小喷嚏。
黑红虎纹面具被揭开,一张清冷如雪的面庞显露出来。
五官淡极生艳,细眉长而凌厉,一双单薄的眼里仿佛映着清水明月,两颗鲜红的眼下痣不慎明显。唇角带着微微弧度,似笑非笑。
她的身量比一般女子高上一些,身姿舒展,势若雪松。略微泛黄的厚重白毛滚边青黑祭服压在她身上,像是巍峨苍山负了雪。
只见得——
眉目清浅,神若静瓷。
两珠神女泪,一心观自在。
腕间的善念红线与恶念黑线渐渐平复跳动,裴曦灵将手收回宽大的袖中,留下几根素白的指节搭在袖口。
她勾手打开瓷瓶,仰头喝下巫血。心口的空荡被重新填满,也代表着她重新被填满的生机。
她就要死了。
巫血是她的吊命药。
这是个秘密。
她咳出几口热气,云肩上的细雪随着动作滑落。她闭了闭眼,平复心绪。
一人一兽缓行雪中,顷刻间便从湖心亭到了白沙岸边。
“灵皇大人。”静候在岸边的巫祝们拱手行礼。为首的日三千脸上扣着一张厚重的方相氏鬼面,他微微抬头,少年声音清朗,语调沉稳:“灵皇大人,妖族大护法相柳半路用秘术逃跑,我们只撕了半块魂魄带回来,已经压进往生水牢了。”
裴曦灵压了下手,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嗯。”
“但是,”方相氏压低了身子,“他想和您谈谈。”
裴曦灵想了想,点头:“走吧。”
往生水牢坐落于神树建木的内部。川水回溯向上形成倒流瀑布,水链锁着候审的囚徒,避免被冲向建木内部的混沌时空。
相柳的头尾都被锁着,任由灵川水带着自己起伏摇摆。水链哗哗,相柳离开水面,往下落了些:“灵皇,别来无恙。”
裴曦灵背手立在他面前,点头回应。
相柳嗤了一声:“还是如此无趣。灵皇,又抓我做什么?你不是已经砍了我四个脑袋吗?还没罚够?”
裴曦灵的声音平静,带着公事公办的态度:“你滥杀无辜,罪孽深重,本就该带回巫都受审处罚。”
相柳听得就想笑:“谁的权杖上不沾血?你装什么清高?真要说起来,你一个审判者,手上的血可是最多的。”
水链缓缓收紧,青蛇虚影因灵魂疼痛而不断颤抖,裴曦灵浮水而立:“相柳,认罪,收手。”
平稳的水声被打乱,被锁着的身躯剧烈挣扎着,水链绞进他的魂魄,捆出深深勒痕,被铰碎的魂魄变成青色灵液散进水里,化成灵力流向建木的根。
相柳疼得上气不接下气,灵川水炼成的水链寒凉侵魂,正不断冻结着他的魂魄。
“裴曦灵!我是妖族的新王,你怎么敢对我动手!”水汽不断蔓延,已经冻结了他的尾,正逐渐蔓延向他的心口。
水汽停下了脚步。
半搭在袖内的指尖正被红线□□,裴曦灵唇角笑意不变:“处置一位还没继位的护法 ,这点权力我还是有的。”
相柳疼得眼前发黑,小声但清晰地“呸”了一声。
相柳垂着脑袋,半天才把气喘匀:“你放我出去,我要回去平复战乱。”
还真是贼喊捉贼,满嘴谎言。
裴曦灵向来最烦这种:“相柳,你杀戮太重,也不是妖族王血,起兵夺权没有意义。”
相柳重重喘了口气,眼底烦躁复现。
五个脑袋此起彼伏地吐着信子,他不甘道:“让我上位,我能给这妖族换一片和平的新天地,不好吗?”
相柳绕着裴曦灵慢慢转着头:“灵皇,这个世界太糟糕了,你难道不想让它换上新的秩序吗?待我接管了妖族,族内将不再有内乱,这难道不也是你所希望的吗?”
裴曦灵看着他,像是在看一条死蛇。
身后有急促脚步声传来,巫祝快速耳语,随后迅步退开:“妖族在封新王,是相柳。”
裴曦灵放下背着的手,纤长眼尾因下垂而拉成一把锋利的刀:“声东击西,说这么多原来是为了拖延时间。相柳,权势就这么重要吗?”
“不重要吗?”青绿蛇头晃了晃,“裴曦灵,你巫族血脉特殊,司律掌刑自是轻松;而我们这些莽夫,若无权势,谁会听我们说话?听我一句,今日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裴曦灵叹出一口气,手侧命线如天雷般游走:“相柳,不要执迷不悟。”
相柳身形一阵扭曲,青色身影迅速缩小凝实,滑离原位,只留下一层淡淡的青皮被水链锁着。他的眼里满是疯狂和得意:“来不及了,裴曦灵,我已成王,难道你还能对一界之主动手不成?”
命线轰击到水面,发出整耳欲聋的响声。线网越来越密,相柳眼里闪过怨毒,咬牙再褪去一层皮,彻底缩小成一条蚯蚓。
裴曦灵跟在他身后,借着闪动的命线不断跃近。她侧身躲过剥落的蛇鳞,裹上巫力,化成锋利的刀片,反手甩给相柳。
相柳的身形被拉长到极致,从针孔般的网眼里飞蹿而过:“你还真是不客气。”
他一个翻身躲过直冲七寸的蛇鳞,不但不远离,反而凑到她的耳边。琉璃瞳和青蛇眸擦眼而过,相柳突然笑了一下,短暂且快速道:
“做个交易,你难道不想知道你的心在哪儿吗?”
裴曦灵危险地眯起眼睛,她停下脚,命线攻势有所减弱:
“谁告诉你的?”
此妖,是个祸患。
虽然她没了心,随时会死,但是这并不代表着,旁人可以用她的命要挟她。
相柳松了口气,道:“我不但知道它在哪儿,而且,我还能带你去拿。”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笑得古怪。
裴曦灵定定看着他,一时之间没有动。
成了。
相柳咧开嘴,青绿蛇瞳光芒大盛,一鼓作气,弓身冲向牢口:
“裴曦灵,合作愉快。”
方相氏:“!!!”
命线越来越少,青蛇越飞越快,眼看就要彻底逃出水牢,五个飞舞着的脑袋都透露着自由的快乐。
方相氏快步走到裴曦灵身后,忧心道:“灵皇大人,相柳……”
方相氏的话卡在喉咙里,半天无法继续。
青弓蛇影疯狂游曳,最终还是没能逃出这黑红倒杯。
铺天盖地的黑红命线冲天而起,瞬间穿透相柳的每一块蛇鳞,将其架在空中。
灵川水沿着命线冻结而上,像是正在蓬勃生长的树。
裴曦灵凛若冰霜的声音响彻水牢:“死性不改。”
“裴,曦,灵!你出尔反尔!你不要命了吗?”相柳的眼里满是不可置信。他拼力挣扎,青鳞快速剥落,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命线越扎越牢,甚至有隐隐在他另一半魂魄上显现的势头。
这女人杀不了他,铁了心要整他。
到底是谁在声东击西、拖延时间!这婆娘心真脏!
就在这时,一道巨大的爆炸声响彻巫都,明显是安灵海的方向。在场的所有人都明显呆住了。相柳最先回神,脸上是挡不住的笑。他的身型开始快速膨胀,眨眼就要自爆。
“嘭!”
但是裴曦灵比他更快!
她眼中闪着寒光,裴曦灵十指收紧,侧身带动命线快速收绞,青色虚影碎成千万块,落入水牢的川海里。
不过短短一瞬,相柳连震惊都来不及上脸,牢内的半块魂魄就这般悄无声息地碎成了渣。
清透的川水溅起水花,很快又恢复平静。相柳的残魂化成青色灵液,为建木的根镀上一层生命的荧光。
黑红命线缓缓褪去,灵川水结的冰逐渐碎裂。
“想要我命的人多了去了,你算老几?”
审讯被打断,裴曦灵的脸色不是很好看,她伸手抓住传讯的灵鸟羽,眼中压着风暴:“去安灵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