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想象吧。”萧恩霖顺手将书册合上,慢慢起身,走至窗边,望着妖市最繁华的中心处那数千盏华灯,哪怕是罪恶泥泞之处,也有灯火绚烂的辉煌,她双手撑在寒玉窗棂上,目光沉沉地投向外面。
“在之前,凡人修仙,居然是要经受雷劫的,甚至无数修士会死在雷劫之下,仙君可以想象么?”
盛昀更加震惊,雷劫是什么?他从没见过,也没有听过这样的词句,但是凡人皇室钦天监的藏书阁他却是有所耳闻的,凡人皇室必设国师,而国师无一例外都出自云隐山,他们守护的藏书阁,藏着这个世界本源的秘密。
无论是道门抑或是世家,都无从从其中借阅书籍,而萧恩霖是如何得到的,就不得而知了。
而萧恩霖今夜对他说的每一个字,他都能听懂,可是连在一起,却不知是什么意思。
至于现今的修行方法,既无从从萧恩霖那里得知这些陌生词汇的具体含义,他便开始从他所知的开始思索。
引气吐纳,感悟心法,修习剑诀,似乎都无从和那些词句联起,除去一些较为熟悉的金丹元婴等从字面推测一二外,旁的都有些难以理解,雷劫又是什么?
自那场大灾后,凡人间修士,无不是通过习练感知自家宗门的道统来修行,从来没有突破境界的说法,修为只会随着感悟的深浅程度慢慢增加,从而结丹结婴,得道成仙。
萧恩霖不语,只是默默将那本书递了过去,盛昀赶忙接过,当即便看了起来,却愈看愈心惊,甚至捏着书册的指骨都在发颤。
修仙,竟是这样危险的一件事?
不仅每次突破新境界都要经历雷劫,还有心魔阻塞,一旦被心魔所困,便会堕入魔道,成为魔修。
而萧恩霖全程一言未发,只是静静的站在窗边看他,等他抬头,竟从她的眼中看出了怜悯。
“仙君认为,是之前好,还是现在好?”
这简直是一句废话,在这之前,修士往往在雷劫之下十不存一,还有那险之又险的心魔之炼,但是他自然明白,萧恩霖不可能真的问一句废话。
“那…代价呢?”
“鬼母。”
鬼母?
盛昀悚然回神,这不是萧恩霖从属的那个邪修汇集的鬼母教?据说这个教内信仰一位名为“鬼母”的神明,行踪诡谲,无恶不作,尽管他被鬼母教害到如斯境地,也无从真正理解隐藏在不周山下的半点秘密。
“即使如此,仙君也不改变你的想法?”
她并没有过多解释,仍是安静的站在窗边等他回应,接过他递来的书册后,也不再多看一眼就扔进乾坤戒中,许久,她才听到黑夜中传来的一声“嗯”。
萧恩霖对此倒不意外,点了点头。
“好,我会帮你。”
似是对她的回答大为意外,盛昀一时反倒没有应声,她为自己展露这个世界真相的冰山一角,定是要让他明白打算淌的水有多深,思及此处,他不由好奇,抬头问她。
“如果我说我变了呢?”
萧恩霖扯了个笑,却并不勉强,妖市的万千灯盏映衬的她盈润的双眸更加楚楚动人,并着嫣红的唇瓣,一时仪态万千。
“那我会保护你,然后送你离开这个世界。”
一般人听到“送你离开这个世界”,怕不是都要以为对方要送自己上西天,可盛昀却明白,她说的真的只是字面意思,这个世界已经快完了,她会设法送他到安全的世界去。
盛昀怔怔地看着她。
“为什么?”
她的眸光从他清俊肃然的面容上扫过,从他熠熠生辉的双眼,再到挺拔的鼻梁,最后停在他苍白却姣好的唇瓣上,又扫过他利落干净的下颌,低低说了句。
“不为什么。”
顿了一顿,她又看了过来,嘴角轻轻抿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非要问的话,就是看你顺眼吧。”
言罢,萧恩霖似是倦了,顺势躺在另一台寒玉床上,和衣而眠,背过身去,低声道了一句。
“我累了,先睡,仙君自便吧,我不急着要答案,但你要明白一点,如果不用极端手段,不论你怎么选,结局都不会比你在鬼母教里好太多,如果你中途改变了想法,也是没问题的。”
盛昀没再多说,转身出了门。
戴上了先前取下的面具,妖市不论夜晚白日,都热闹的很,偶有几道目光打来,多是好奇和窃窃私语的打量,而非是直白显露的恶意,看来舒家的身份还是好用的。
想起萧恩霖说的话。
“看你顺眼吧。”
他也不甚明白这句话的真实含义,是夸他好看么?早年他还未曾遭逢巨变,与好友青衣同行,因二人都是相貌英俊,玉树临风的年轻男子,总会招些春闺少女害羞又好奇的怀春目光。
她说的…总不会是这个意思。
但到底是什么,也叫他捉摸不透。
思虑着从萧恩霖那得来的讯息,他心中有事,漫不经心的漫步了一会,在一家酒肆前止住了步伐,驻足片刻,他还是踏入其中,许是地处偏僻,这家酒肆没甚么客人,他随意选了一处靠窗的位子,放了剑就坐了下来。
恍惚中,似见旧友青衣提酒而来,却面目模糊,看不清他的表情。
“疏寒,你我二人虽一同长大,还未听你说过你的抱负。”
“你果真如此作想?好!”
……
直到他恍然惊梦,才知早已物是人非,故人不再,陈旧的木桌对面空无一人,只有空空如也的酒碗。
他从不醉酒。
往年在观中清修时,清规森严,他又自小就极安分守己,完全没有想过要偷偷饮酒,几乎是滴酒不沾,与挚友青衣一道下山后也同样不甚饮酒,他确不喜饮酒,刻意控制,从未醉过。
与此相比,萧恩霖却很喜欢饮酒,还不是沁人心脾的果酒,反倒是**烈酒,和她那冷淡疏离的本性十分相悖,但她却从来不醉,相反,哪怕喝多了,也只会睁着一双清明的眸子看他。
除去之前叫他品尝蜃楼居的酒水,她从不邀他共饮。
而他先前本来也只是陪青衣饮酒,萧恩霖既然并无要求,他自是也不会主动要求,只是,如今早已今非昔比。
他不喜饮酒,却心乱如麻,萧恩霖今日向他揭示的世界真相实在是过于震撼,甚至让他产生了一种虚无感,不要说执剑护天下清平,就连他自身,或许也只是一个至死都无法半点触及世界真相的无名小卒,他的师门,他的挚友,他们的死难道真的毫无意义,只是鬼母教的一步无足轻重的棋?
也不再刻意少饮几杯,酒水既辛又辣,却一杯一杯入喉,若是平时,他定然受不了这种刺激的喝法,但手上动作却不停,几乎是麻木地往喉口里灌入酒水。
下意识将双臂叠放在桌上,想起萧恩霖所言,“我会帮你,我会保护你”,却不知为何生出一线莫名的情绪,袖口湿润。
代价是什么,萧恩霖没有明说,他却可感知一二,既无雷劫之忧,心魔之患,如此轻松就可登仙境,那到底是什么承担了代价,几乎是一目了然.
是鬼母。
而鬼母会索取什么作为报酬,不得而知。
既然这个世界的本质会是他根本无力抗衡的绝望与黑暗,又何必救他呢?
他伏在桌上,黑发凌乱,挡住了他的面容。
……
萧恩霖平躺在寒玉床榻上,乌发凌乱的披散在胸前,被她的指尖勾起了几缕,她并没睡着,或者说,能够一夜无梦,对她而言都是奢求。
自盛昀离开后,萧恩霖并没想着马上去找他,告诉他真相的冰山一角,只是想让他对她的行止有些准备,不然今后还有的磨。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到了父亲。
第一次教她念书认字,她学到的是横渠四句。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萧恩霖也无从知晓萧回教她这句话的时候想的是什么,却不时会在梦回时想到,若是当年萧家未曾出事,她的人生又会是如何?
做个寻常闺秀,一生无缘仙途。
也不是那么糟。
不用出生就在鬼母教,为了自保,一次又一次的杀人,与其说是厌恶,不如说是厌烦,她根本不享受这种事,只是不得不付诸所有心力来投身于此。
知道了这个世界的本源真相后,她对那个快意恩仇,识得乾坤大又波光诡谲得修仙界并无好感,倒不如做个灵台残缺的凡人,一辈子庸庸碌碌。
在这个层面,她甚至是理解萧回的。
一场政斗,让他被迫从人人交口称羡的新科探花郎沦为人人喊打的邪修,在知晓这个世界的本源后,与其反抗,倒不如全盘接受,并与之同流。
可是,他偏偏对她这个女儿不全是利用。
他像一个寻常的父亲那样教她读书认字,作画写诗,虽说她只堪堪读完四书便不再多学了,可是萧回却让她认识到了另一种可能。
正常的,温馨的,像是寻常一家人的可能。
或许就连萧回自己也不是刻意要和她维持虚伪温情,单纯是那个作为谦谦君子,惊才绝艳的探花郎,还活在他心内某个蒙尘角落罢了。
可他却不该,在她认识到那种正常的温情后,又将她拖入地狱,与其如此,倒不如让她一直在地狱,也不必让她童年与少年时代充满了割裂与抽离。
而她对盛昀说的话,也只不过是好奇,若是他得知这样的真相,尽管只是冰山一角,又会作何反应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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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葬花魂(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