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怀朝跟在她身后,二人在结界前站定。
首领看不到内里情形,一张乌黑发亮的死鱼脸紧紧贴在结界壁上。戚琼狭长的眼眸渐染上愠色,她猛地将泥人按在结界上。首领猝不及防被结界的冲击力狠狠一推,撞进对面石壁里。
他被泥人牢牢黏住,被牵绊脚步瞬息,慕怀朝牵着戚琼的手冲入巢穴。疾风在耳边破开,脚下泥土异常绵软,戚琼低头看着彼此粘连在一起的双手,刚扫过身前之人的背影,便立刻被另一幅惨象吸引去半数注意。
狭小低矮的洞穴中四散着鱼尾,肉屑,躯干,血池中浮起泛光的鳞片,其中甚至还有刚死去不久的鲛人。
简直就是一处屠宰场。
而祭台上,三条腰粗的铁链分别绑着一只鲛人的双手与腰。戚琼双眸微瞠,这条鲛人满头银丝,肤若美玉,眼尾狭长,浑身布满刀伤。对方歪着头,乍一看有些痴傻。
鲛人嘴唇干涩,掀起沉重的眼皮看向来人,那双冷寂的碧海深眸如同夜空中皎洁冷清的明月。慕怀朝指尖一挑,整个洞中瞬间又被布下三层结界,他才示意戚琼上前。
戚琼不喜弯弯绕绕,十分笃定地开门见山:“你才是此城城主。”
鲛人被吊着的双手扯了扯,依旧没有任何回应。戚琼却轻哼一声,手持摘星辰将对方的脸印在其中,“瞧瞧你这副落魄麻木,受人挟制的可怜模样。若鲛人一族有你这样无能的首领,不如彻底死绝,免得为人虐杀。”
这话说得不留情面,那美得雌雄莫辨的鲛人终于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又瞥一眼她身后的慕怀朝,缓缓开了口。
那声音清越又柔和,对于听了一夜鲶鱼魔性歌喉的戚琼来说,简直如同潺潺溪流沁人心脾,她语调不免柔和几分,迂回问:“你就是城主,外面那群鲶鱼才是鸠占鹊巢的贼。世人常说鲛人全身都是宝,他们残杀你的族人,将你囚禁在海螺深处,你怎么可能不恨?”
鲛人忽而笑了笑:“你们这些外来的旅人,次次都说要为我报仇,到头来不过是装模作样的杀几条鲶鱼,再以所有修士性命为代价才能将其逼退至深海。归来的寥寥几人又来哄我放你们出城,待你们离开,藏于暗处的鲶鱼又会卷土重来,繁殖更多的族人。反反复复,毫无乐趣,我为何要帮你们?”
戚琼正欲说话,慕怀朝却忽然张口:“海巢城中不乏各色珍奇,却唯独没有鲛珠,先前在另一座城中鲛珠却是制胜的关键。由此我料想,鲛珠亦可对抗鲶鱼。”
鲛人闻言,霜白的面庞荡起苦笑,他稍稍后仰,铁链被扯得铮铮作响。结界外陡然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震动,激得三人身形摇晃。
眼见已经没有时间,鲛人视线在二人脸上来回打量,最终定格在慕怀朝身上。他因痛苦不得已缓慢开口,一个血腥的真相慢慢被剥开。
在世界还是一片海的时候,第一条鲛人诞生了。他全身上下都是宝,鲛人肉可延长寿命,鲛尾可制作华美衣裙,鲛骨是制作法器最好的材料之一,鲛珠可照明夜空,鲛人血可让人变得貌美,海洋生物对他无不趋之若鹜。
鲛人有两大能力,一是复制,二是自愈,他一次次分裂终于也有了自己的族人。晨起时,鲛人的歌声会将众生唤醒。夜里,皎洁的鲛珠高悬于深空,驱逐黑暗伴着众生入睡。
一条鲶鱼从遥远的深海游荡而来,他先骗取了蛙人一族的掠夺,夺走鲛人脑中一根神经,从而得到复制能力,鸠占鹊巢将鲛人一族宰杀贩卖。
由于第一条鲛人愈合能力极佳,鲶鱼便从其身上剜肉抽骨,自己制作鲛人。失去族人的辅助,鲛人首领再也无法制作月盘大的鲛珠。鲶鱼外皮坚不可摧,分身更无法影响本体,眼泪大小的鲛珠根本不能与之对抗。
鲛人,从此彻底沦为奴隶。
听罢故事,戚琼微微蹙眉,事情陷入了死循环。
鲛珠是关键,可眼下鲛人不可能产出大鲛珠。若慕怀朝放开全力当然能轻易制服鲶鱼,可一旦暴露结丹以上的修为触犯规则,他会被强制送出小界。作为从犯,她恐怕也要止步此关。
她盯着伤痕累累的鲛人,黑漆漆的眸子宛若深空。
若先前有人进入过此城,除了哄骗鲛人,难道无一例外全部失败?
欺骗?
她似乎有些明白了,比起对抗几乎没有破绽的鲶鱼,折磨一条毫无自保能力的鲛人岂不是更容易?
这世上还有比人更复杂更有心机的生物吗?尤其修士,下毒、折磨、入幻境、威逼利诱哪一条都有可能让这条神志不清的鲛人屈服放行。
她却不准备这么做。身为曾经的一方城主,鲛人身上定有更难得的珍宝。就这么走了,岂不是太可惜?
即便外间结界将破,她依旧能冷静思考。慕怀朝只是背对她守着结界,亦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鲶鱼究竟为何非要吃人呢?
他此举必定不是为了进食抑或威慑,一定有更深的原因。抢走鲛人的神经,强行放入自己体内,他也许是遭了反噬。人与鲛人极其相像,莫非人肉能中和解毒?
反推,鲛人肉虽有长生不老之说。对于鲶鱼而言,恐怕是剧毒。鲶鱼虽得到了复制,亦日夜被脑中毒素干扰,不得已才假扮城主迎接修士。
不然以他的能力,何必接触在他眼中极致丑陋又麻烦的生物,关起门来做他的鲛人生意岂不美哉?
她自语道:“不死不灭的美丽生物吗……”
鲛人正垂着头,等待鲶鱼破开结界杀死这对凡修,再度将他一顿折磨。这样的结局,他不是早该预料到吗?
一片绯红的衣角出现在眼底,他一寸寸抬头,水眸凝视面前含笑的姑娘。她鬓发微乱,蹲下与他平视。她清澈的眼眸填满无尽**,却不显得贪婪。他不由凑近些许,想要透过那双眼睛再看得清楚些。
陡然,两道浓烈的视线从旁射来,鲛人知道这是那个男人在审视他。他雌雄同体自我分裂,不能体会雄性与雌性间的情愫。
戚琼道:“鲛人城主,我们做一个交易吧。”
她的声音轻轻的,如同羽毛拂过面颊,瞬间激起鲛人的好奇心。
明明已是老祖宗级别的生物,这双眼睛却似孩童清澈。戚琼睫毛轻颤,直视对方道:“我要你的心。”
鲛人还有些懵懂,她掌心躺着一颗硕大的眼球。鲛人不由浑身一抖,俗话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失去眼睛的鲶鱼,此刻已有了破绽。
而心则是鲛人身上最好的肉。当然,也是最毒的毒药。
鲛人没有急着答应,反问:“也许再拖延几刻,那些被困在鲶鱼肚中的修士还能出来,你们联手胜算更大。一旦主身死,分身也活不了。你……不担心你的同族?”
指着已碎到最后一层的结界,戚琼也反问:“自己的命都保护不了,哪还想闲心关注别人。人各有命,不是吗?”
她又下了最后一剂猛药,“想必你也看出我夫真正修为如何。若成功你便能重获自由拿回能力,为死去的子民报仇。我们失败,你实际也不会有任何损失,除非你已不能承受任何皮肉之苦。”
比起随时可能背刺队友的修士,夫妻关系更为稳固。何况是慕怀朝这样的大修,她不信对方不答应。
鲛人垂眉敛目,拨开肩头湿软的乌发,将手按在自己胸膛,感受其中跳动的心脏。他忽而握拳,五指深深插入皮肉,钻过肋骨捏住了琉璃心。
他扬起苍白的面庞,脸上挂着纯粹又温和的笑,声音伴着结界碎裂声传来,轻微又和煦:“记得,要回来。”
戚琼两步并作一步,接过那颗纯粹无瑕的琉璃心。它沾染着鲜血,软绵绵如同太岁,却能清晰地看到内里细微的血管。
在鲛人后仰的刹那,一股狂风从背后席卷而来。戚琼瞬间将被压得弯下腰身,鬓间墨发飞扬,却将仍在跳动的心护在胸口。她微微转头,从发间看到了两抹极快的黑影。
慕怀朝已执刀与鲶鱼首领对上,首领虽失去了眼睛,动作却更为迅猛,原本薄如蝉翼的鱼鳍与刀刃碰撞炸出一串花火。
骤然看到鲛人化为一滩肉泥,首领的怒火终于节节攀到顶峰。其厚重的嘴唇张张合合,地面颤动,越来越多的分身赶往洞穴,誓要将他二人封死在此间。
慕怀朝一刀斩断首领鱼须,抬脚将其踹飞出去。他并不回头,黑靴踩在蠕动的地面上,微微后退几步道:“将心给我。”
戚琼已转过身半蹲在地,闻言低头注视琉璃心。她又仰头凝视眼前模糊不清的背影,抑制住一晃而过的某种情绪,电光石火间心下已有考量。
若慕怀朝一人既要对抗众鲶鱼,又要找准时机将毒素射入首领体内,难度直接攀升了数个等级。如今路程过半,怎可将精力耗费在第三城?
况且……
她将藏于怀中的琉璃心微微一挤,将鲜血均匀抹在那颗鲶鱼眼上,旋即传音道:“以我为饵,掀开他的眼皮。”
慕怀朝身形微顿,鬼宿顺势挥出一道磅礴热浪,在半空折出冷光,瞬间将首领强压在地。戚琼将琉璃心一收,又将鱼眼背在身后,脚步迈出虚影,瞬息移至首领眼前,似乎想要趁此大好时机偷袭,彻底了解首领性命。
感受到那股近在咫尺属于凡修的气息,首领狠狠皱了一下眉头,口吐浊气浑身不适。他鱼鳍变幻,忽然听对方问:“我将它还给你,可好?”